第60章 岁岁灯(1 / 2)

正月十五的朱雀大街,流光溢彩淌成了河。

卖糖人的老刘头刚给孙儿扎好兔子灯,竹骨上糊的桃花纸还泛着潮润的粉,抬头便撞进一双隔着狐狸面具的眼。

那姑娘裹着绯红斗篷,风掀起衣角时,能瞥见银线绣的蝶翅在暗处振翅,像藏着一整个春天的秘密。

“姑娘要个什么式样的?”

老刘头在围裙上蹭了蹭黏着糖稀的手,指腹扫过摊位上的琳琅,

“今年新出的金蟾抱鲤,眼珠嵌了琉璃,夜里瞧着能映出星河呢——”

“要那个。”

姑娘的指尖越过翩跹的龙凤、憨态的瑞兽,稳稳落在摊子角落。

那里立着盏蒙尘的旧式宫灯,素白纱面被岁月浸得发灰,上头的墨迹却依旧淋漓,只是画中蝴蝶缺了半片翅,像被谁的指尖轻轻掐去了尾翼。

老刘头的手猛地一抖,竹架上的鲤鱼灯晃了晃,琉璃眼珠在灯火里碎成星子。

“这、这是小老儿年轻时在宫里当差偷学的......”

姑娘摘

她眉间画着残蝶妆,朱砂点染的翅尖红得灼眼,像刚从烈火里飞出来。

“永和二十三年的上元灯,”

她声音轻得像纱,却字字钉在人心上,

“姜司制的手笔。那年宫里的梅花开得最盛,她总说,蝴蝶断了翅,才飞得更久。”

护城河畔的风带着水汽,把远处的笙箫吹得忽远忽近。

萧云霁正指挥小厮往水里放河灯,三百盏莲花灯在水面铺成金箔似的路,他身上的描金紫袍沾了好几滴蜡油,却只顾着抢过十七手里的酒壶,仰头灌得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线淌进领口,惊得襟上绣的鸾鸟仿佛要飞起来。

“皇兄再不来,这三百盏灯可要顺着漕河漂到渤海国去了!”

他抹了把嘴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十七突然僵住的脸,顺着那僵直的视线望过去时,自己的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长堤尽头,南昭拎着那盏旧宫灯走来,素白纱面被风托得微微鼓胀,像沉在水底多年的月光终于浮了上来。

她身后跟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腕间银铃被风摇得叮当响,怀里抱着的布包鼓鼓囊囊,总趁人不注意就掀开一角,捏块桂花糕往嘴里塞,糕点碎屑粘在唇角,像沾了星子。

“哟,阁主大人肯赏脸了?”

萧云霁很快敛了神色,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却被宫灯上的残蝶晃了眼,那些墨迹在灯火里明明灭灭,竟像是在轻轻颤动,

“这灯......”

“娘亲画的。”

南昭把宫灯递给十七,指尖拂过纱面上的裂痕,

“挂到最高的那棵柳树上。去年她托梦说,想看看今年的月亮。”

河面忽然起了涟漪,不是风动,是船来。

一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靠岸,竹篙点水时惊起几尾银鱼,萧泽琰执桨立在船头,月白常服外罩着玄色大氅,风掀起衣摆,心口处绣的金蝶在灯火里忽明忽暗,像要从布帛里飞出来。

他弯腰拾起盏漂近的河灯,灯罩上是孩童歪扭的字迹:「愿阿姐岁岁安康」。

墨迹被水汽晕开,倒像是谁落了滴泪在上面。

“上来。”

他朝南昭伸出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夜风递过来,

“带你看场好戏。去年上元欠你的烟火,今夜加倍还。”

船篙轻撑,乌篷船载着两盏灯往河心去了。

一盏是柳树上的残蝶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

一盏是水面上的祈愿河灯,正随着三百盏同伴,向着月亮升起的方向漂去。

远处的烟花忽然炸开,金红碎屑落进护城河,倒像是天上的星河,不小心跌进了人间。

船行至河心时,两岸忽然腾起星火。

南昭仰头的瞬间,数百盏天灯正顺着气流攀升,绢面被烛火映得透亮,像整条银河突然倒悬在人间。

每盏灯上都绘着蝴蝶,有的翅尖沾着晨露似要破茧,有的正掠过盛放的琼花,还有的敛着翅栖在梅枝上,翅尾的磷粉在光里流转,竟比岸边的花灯更像活物。

“是《破阵十八拍》的工尺谱。”

萧泽琰的声音混着夜风拂过耳畔,他指向最近那盏悬停的灯,烛火将蝶翼上的纹路拓在天幕,

“每一拍的韵律,都藏在蝶翅的起伏里。”

南昭的指尖无意识抚上心口。

那里曾烙印着银蝶暗纹,早在那年冬雪落尽时便已消散,此刻却泛起细碎的灼热,仿佛有只蝶正隔着皮肉轻轻振翅。

船篷里忽然钻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妹妹举着咬得半残的元宵凑过来,糯米粉沾在鼻尖,像落了点雪。

“阿姐快尝!王爷哥哥亲手包的,说要学外祖母的方子呢!”

桂花的甜香混着几分清苦的药香在唇齿间漫开时,南昭忽然怔住。

是姜氏最擅调的馅料,当年在冷宫的寒夜里,母亲总把温热的元宵揣在袖中带来,桂花蜜里掺了安神的药草,甜得恰到好处,苦得也意犹未尽。

“猜个灯谜。”

萧泽琰不知何时执了张花笺,笺角沾着片风干的梅花,

“猜中了,有你想要的赏。”

笺上是他惯常的笔锋,寥寥数笔勾出幅小像:

红衣女子立在落梅间,长剑斜指地面,剑穗上系着的香囊褪了色,却能认出是当年她亲手绣的缠枝纹。

南昭挑眉,指尖点过画像上女子飞扬的发梢:“摄政王这谜,未免太容易些。”

“谜底是——”

他忽然倾身,呼吸扫过她鬓角,带着酒气与花灯的暖香,

“我偷藏了你三十二幅画像。从永和二十三年的初雪,到去年你在雁门关的披风,都收在紫檀匣里。”

河风骤然掀起她的发丝,南昭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那年在密室里融化的鲛珠。

原来相思蛊解得开,可蛊毒蚀骨的余温,却要缠缠绵绵耗上一辈子。

“阿姐快看!”

妹妹突然拽着她的衣袖惊叫,小手指向长堤的方向。

最高的那棵柳树上,那盏蒙尘的旧宫灯正挣脱绳缚冉冉升起。

素白纱面被内里的烛火照得通透,原本残缺的蝶翅在光与影的交织里,竟补成了完整的模样。

灯影投在碧波上,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恍若有只银蝶从水里振翅飞出,正朝着漫天灯火飞去。

南昭低头望着水中摇曳的光影,忽然将妹妹的小手与萧泽琰的手一并握住。

掌心相贴的温度漫开来时,她听见远处的烟花又一次炸开,这一次,金红碎屑落进三人交握的手心里,像握住了一整个不会落幕的上元夜。

——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残蝶阁的飞檐,如千万条银线织就的帘幕,将满庭梨花洗得愈发莹白,簇簇拥拥堆在枝头,倒像是落了一场不肯消融的春雪。

南昭斜倚在朱红廊柱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上面比翼鸟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是今早萧泽琰差人送来的。

锦匣里还压着张洒金笺,墨字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