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盆里,圆润的米粒沉在水底,水面浮着层细沫子,飘着淡淡的米香。
“等你好一会儿了。”
明萱抬头冲他笑,那笑意比窗台上的月光还暖,“来,我教你筛浆。”
她递过块细纱布:“力道得匀,手腕得稳,不然糨糊里有颗粒,修古书可就毁了。”
明萱一边说,一边拿起纱布示范,手指灵活地一抖,米浆顺着纱布的纹路慢慢渗下来,在瓷碗里积成细腻的一层。
周萍学着她的样子,捏着纱布一角,指尖因为紧张微微打颤,筛出来的浆时断时续,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明萱在一旁看着,伸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腕:“别急,手腕放松,像这样……”
就这么一来二去,那米浆渐渐流得匀了,在碗里积成了厚厚的一层,白得像凝脂。
窗外的雨不知啥时候停了,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声:“号外号外——”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股子活气,把夜的静气搅开了。
周萍看着碗里细腻的糨糊,心里头忽然亮堂起来:有些东西是能修好的,比如被虫蛀的旧书,只要有耐心、够细心,就能让它再焕生机;再比如……他自己。
周萍跟着明萱筛完最后一遍米浆,就见明萱从旁边青瓷小碟里舀起一勺薄荷汁。
她手腕轻轻一倾,那淡绿色的汁液便缓缓流进白瓷碗里,与乳白色的米浆缠缠绵绵融在一处,漾开一圈圈浅纹。
“加这个能防蛀。”明萱指尖沾了点米浆,举到灯底下细瞧。
“古籍修复最讲究‘可逆’,我们现在用的法子,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一辈辈打磨出来的智慧。将来要是有更厉害的技术,还能把这层糨糊完整揭下来,不伤原书分毫——这才是对老物件真格的尊重。”
周萍低头瞅着碗里泛着淡淡绿意的米浆,那抹清新的颜色。
他拿起旁边那把竹制刮刀,竹刃打磨得光滑温润,带着竹子特有的纹路。
试着按明萱教的,以四十五度角轻轻刮过浆碗边缘,米浆在刃上凝成一道流畅的弧线,细腻又饱满。
“明天教你托裱。”明萱取过一块素布盖在浆碗上防灰,那布纹细密,透着股质朴的实在。
“托裱前得先练铺纸,力道重了,宣纸薄如蝉翼,稍不留意就破。力道轻了,又粘不牢,将来容易起翘,经不起时间磨。”
她转身从书架最高层抽出一卷宣纸,纸卷用蓝布裹着,边角有些磨损,透着股子古朴气。
“这是楮树皮做的净皮纸,比普通宣纸韧得多,你先在废纸上练手,等手感熟了再碰好纸。”
周萍抱着那卷宣纸回临时休息室时,正见明宇踩着小梯子往自动贩卖机里补货。
贩卖机里新添了些小巧的书签:有的是竹片刻着《兰亭序》的句子,笔锋遒劲,仿佛能瞧见书法家挥毫时的洒脱;有的是透明胶片里嵌着干花,玫瑰、雏菊、勿忘我,样样齐全,透着精致的巧思。
“给。”明宇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抛给他。
书签上压着的银杏叶是真的,金黄的叶片脉络清晰得能数出纹路,边缘还带着自然的锯齿,带着秋日阳光的温度。
周萍摩挲着书签上凹凸的叶脉,指尖传来叶片干燥的质感。
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透过休息室百叶窗的缝隙望出去,周公馆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正停在巷口,车身锃亮,在路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周萍的心跳“咯噔”漏了一拍,他把书签小心翼翼地放进《古籍修复入门》里夹好,书页的厚度刚好能妥帖护住那片银杏叶。
拿起书径直走了出去,脚步虽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稳。
管家看见他,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少爷,老爷在家里发了火,说您再不肯回去……”
“我在工作。”周萍打断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明萱给的木质工牌,上面用烫金字体刻着“诸天百货·古籍整理员 周萍,这是我的工牌,我现在是这里的员工,正在上班。”
周萍绕过他往诸天百货走,没走两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冷得像冰的声音:“站住。”
他转过身,看见父亲周朴园正站在车边,黑色的礼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和线条僵硬的下颌。
“跟我回去。”
周朴园的声音不大,带着惯有的威压,“你是周家的少爷,轮不到去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抛头露面,丢周家的人。”
周萍的手在袖管里紧紧攥着那本书,指腹抵着书页上凸起的烫金书名,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也更加坚定。
他想起明楼说的“怕的不是走错棋,是连落子的勇气都没有”,想起自己筛米浆时的专注,想起补纸时指尖的稳定——那些细微的成就感此刻都化作了底气。
喉结动了动,他迎着父亲的目光道:“我喜欢这里的工作。”
“喜欢?”周朴园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不屑“你母亲要是还活着,绝不会让你做这种下等人才做的事。”
周萍没有退后半步,反而挺直了脊背,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和此刻的决绝:“母亲要是活着,她不会只看事情体面不体面,她会问我开不开心。我在这里能学到真本事,能靠自己挣钱,不是您眼里只会依附周家的废物。”
周朴园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着,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管家见状想上前拉人,却被周萍猛地甩开,力道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抗拒:“我今晚要加班,修复一本宋刻本,很珍贵的书,不能走。”
他后退一步,站在诸天百货门口红灯笼的光晕里,那片温暖的光仿佛给了他勇气。
“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进去等,但这是我的工作,我不能走。”
风吹过巷口,带着雨后的湿气,灯笼在半空轻轻摇晃,光影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周朴园盯着他看了许久,眼里的怒火渐渐褪去,变成一种复杂的情绪。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钻进了汽车,引擎声轰鸣着打破了巷口的宁静,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周萍站在原地,直到汽车的尾灯彻底看不见了,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凉丝丝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明宇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递过一瓶温水,瓶身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刚才那下够硬气,勇气值又涨了5%”
他挤了挤眼睛,笑得狡黠,“爸爸还说,这就叫‘破局’,第一步迈出去,后面的路就顺了。”
回到书店时,明萱正在灯下裁纸。
宣纸条在她手里像活过来一样,折、叠、裁,动作行云流水。
她头也没抬。“托裱的浆糊得等明天才能发酵好,今晚先练折纸吧,练的就是手上的准头——心稳了,手才能稳。”
周萍在她对面坐下,拿起一张废宣纸。
指尖触到纸张粗糙的纤维时,刚才和父亲对峙的紧张感忽然淡了许多。
他学着明萱的样子折出第一道痕,却比第一次刮米浆时稳了许多,至少没把纸扯破。
这时窗外的月光又亮了些,像一层薄纱透过窗棂洒进来,在纸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温柔又静谧。
监控屏幕上,周萍的情绪面板里,“压抑”值第一次跌破了40%,而“平静”值,悄悄爬到了25%。
明楼看着那串跳动的数字,给汪曼春递过一杯刚泡好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修复技能的进度条,该往前挪挪了,他这股劲,得接着往上推,不能松。”
汪曼春看着屏幕里认真折纸的年轻人,指尖在虚拟面板上轻点,调出《漱玉词》的修复档案,页面上的虫洞图片清晰可见:“明天把那本虫蛀的《漱玉词》拿出来,让他试试补纸。李清照的词里有股韧劲儿,‘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或许能让他再稳些,找到骨子里的那股劲。”
她笑了笑,眼里闪过一丝期待,“破局之后,就得立得住,像那些修复好的古籍,既能经得住岁月,又能透出自己的风骨。”
(醒木又一拍)
转天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画。
明萱果然从书籍数据库抱来那本《漱玉词》,用锦盒小心装着。
蓝布封面上沾着些暗黄的斑点,翻开时能闻到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旧纸特有的气息,那是时光沉淀的味道。
好几页边缘都被虫蛀出了细密的小孔,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心疼。
“补纸得用这种桑皮纸。”明萱铺开一张半透明的薄纸,对着光给周萍看,阳光透过纸张,能看见里面交织的纤维。
“你看这纤维的走向,和原书的纸性最接近,补上去才不会显得突兀。”
她用竹镊子蘸了点昨天调好的米浆,镊子尖灵巧地夹起一小块桑皮纸,“先在虫洞周围抹上薄如蝉翼的浆,再把补纸轻轻贴上,边角要对齐,不能起皱,不然干了之后会硌着书页。”
周萍屏住呼吸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口气吹跑了那轻薄的桑皮纸。
明萱的镊子稳得像长在手上,补纸贴上时,动作轻得像蝴蝶点水,几乎看不出接缝,恢复成书页原本的模样。
轮到他上手时,镊子在指尖抖得厉害,像秋风中的落叶,桑皮纸刚碰到书页就打了个卷,怎么也展不开。
“别急。”明萱递过一块湿润的棉布,棉布的湿度恰到好处,“手指擦点水,纸就不容易滑了,这纸娇贵得很,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她站在旁边,目光温和地看着周萍重新夹起补纸,“想想筛米浆的时候,力道要匀,心要静,把注意力放在指尖,感受纸的轻重。”
周萍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书页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那行字上,心头莫名一动,仿佛能感受到词人落笔时的怅惘与坚韧。
指尖的水迹让桑皮纸服帖了些,他屏住呼吸,一点点把补纸往虫洞上凑,镊子尖不小心蹭到原书的纸边,簌簌落下一小片纸屑,像雪花般飘落在桌面上,轻盈得没有声音。
他的心猛地揪紧,眼里满是紧张,生怕自己弄坏了这珍贵的古籍。
明萱却指着那片纸屑笑了:“这是原书的浮尘,掉了才好,说明补纸粘得够实,把浮尘都带下来了,这是好事。”
她拿起一把比睫毛刷还小的毛刷,轻轻扫过补纸边缘。
“你看,这样就齐了,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阳光下,补好的那页书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桑皮纸与原书融为一体,仿佛那些虫洞从未存在过,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那细微的衔接,透着一种历经修复后的平和。
周萍盯着自己的手,忽然觉得这双手不只是会发抖、会攥紧拳头,还能做些更细致、更有意义的事,比如抚平古籍的伤痕,比如……握住自己的人生,不再被别人的意志牵着走。
傍晚收工前,明悦来书店送新到的外文期刊,期刊的封面印着欧洲的古堡,尖顶高耸,透着异域风情,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气息。
她看见周萍正对着补好的《漱玉词》出神,嘴角还带着点傻气的笑意,便笑着说:“智先生刚才还夸你呢,说你这手艺进步神速,快赶上初级修复师了,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行家。”
她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边角被撑得有些圆润,“这是给你的奖金,昨天顶撞周朴园那下,爸爸说该额外奖励,算是给你的‘勇气红包’,鼓励你接着往前冲。”
信封里是几张崭新的法币,比平时的薪水厚些,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沉甸甸的认可。
周萍捏着信封,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偷攒钱给母亲买发簪的事,那时他攥着攒了许久的零钱,在首饰铺外徘徊了半天,既紧张又期待,那份纯粹的欢喜,和此刻心里的滋味竟有些像,都是靠自己努力换来的踏实,是金钱买不到的满足。
他顺手在文具店买了本新的笔记本,封面是素雅的灰色,带着细格纹路,简洁而大方。
回到周公馆时,周朴园正在客厅里待客,一群穿着西装的人围坐在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商业事务,气氛严肃。
看见他进来,周朴园眼皮都没抬,仿佛没看见他,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事,换作从前,至少会投来一个审视的眼神。
周萍没像从前那样低着头匆匆溜走,反而挺直了脊背径直上了楼——他想把今天学的修复古籍步骤记下来,免得忘了。
房间里,蘩漪正坐在窗边抽烟,烟雾缭绕中,她的眼神带着几分慵懒和审视。
看见他手里的笔记本,她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却少了几分尖锐:“这几天倒见你忙得很,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还有闲心买这个?不再是那个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了。”
换作从前,周萍定会被她这阴阳怪气的话问得心慌意乱,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仿佛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此刻却只是淡淡道:“记些工作上的事,怕忘了。”
他翻开笔记本,提笔写下“桑皮纸,米浆加薄荷汁防蛀,补纸需对齐纤维”,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蘩漪看着他低头写字的侧脸,烟卷在指尖烧出一截灰,她却没察觉,眼神里的嘲讽渐渐淡了,多了几分探究。
她忽然觉得,这个总像惊弓之鸟的继子,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从前他看自己的眼神,总带着躲闪的怯懦,像只受惊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就想缩进壳里;如今却多了点……说不清的笃定。
周萍写了两页,忽然想起明萱说的“托裱”步骤里有个术语忘了,起身想去书桌拿字典查查。
转身时动作急了些,不小心碰倒了窗边的青瓷花盆,“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他下意识绷紧了背,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从前只要打碎东西,父亲总会厉声责骂,声音能穿透几间屋子,甚至会翻出母亲留下的旧物,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他身上,说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枉为周家的人”,那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可这次,楼下静悄悄的,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呵斥声,连客厅的谈笑声都没停顿。
周萍愣了愣,忽然明白,有些恐惧,其实是自己给自己套的枷锁,父亲的威严像一座山压了他多年,但当他真正敢站在山脚下时,才发现山也并非不可逾越,原来他也可以不活在别人的情绪阴影里。
(醒木最后一拍)
怎么样,各位看官,您要是觉得这段故事有趣,别忘了给我点个赞和评论!
欲知后续如何,我们就期待他们新的精彩故事,明天请听下回分解!您们可一定要继续来听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