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那辆沾满泥点的越野车碾过团部楼前的水泥地,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沉重刹停。引擎熄火后,周遭只剩下午后的蝉鸣和团部隐约传来的操练口号。
高城的办公室里,他正俯身在办公桌前,指尖有些粗鲁地捻过一本厚厚的相册——那是钢七连还成建制时留下的老家底,照片都已泛黄卷边。
他的指腹正停在一张全班合影上,恰好盖住了队列里那个笑得有点拘谨、露出一口白牙的“许三多”。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带着军营里特有的不讲究。
高城头也没抬,视线还黏在照片上,嗓门却先亮了起来,带着习惯性的粗粝:“又是哪个兔崽子?老子这点好茶叶都快被你们这帮馋鬼薅秃噜皮了!”
回应他的,不是往常那些嘻嘻哈哈的年轻声音,而是一个沉得像是灌满了铅的语调:“高团,是我,袁朗。”
高城猛地抬眼。逆着光,袁朗站在门口,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疲惫和孤寂。
他手里捧着个东西——一个黑色的、边角被磕碰得露出里面白色塑料底子的旧音箱,音箱上面,还整整齐齐摞着几盘用牛皮纸细心包好的新磁带。
那音箱,高城太熟悉了。当年他离开七连,临走前把这个用旧了的家伙塞给了许三多。
那傻小子,愣是把它当成了宝,每天晚上熄灯前都要鼓捣两下,放几句跑调的军歌,还腼腆地说:“连长,听着这个,就跟咱七连的人还在一块儿似的。”
“这玩意儿…怎么跑你手里来了?”高城脸上的笑模样瞬间冻住,下意识就伸手去接。
指尖刚碰到那冰凉又粗糙的外壳,袁朗的手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袁朗的眼窝深陷,血丝蛛网般密布,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话来,声音哑得厉害:“国境线外,最后一次任务…出了意外。”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说出后面的话,“他…许三多…没能回来。”
“意外?”高城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陡然拔高,又猛地劈了岔,如同生锈的铁片在钢板上刮擦,
“什么他娘的意外能放倒许三多?!他那条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演戏的时候摔断腿,都能咬着牙爬回集结地归队!你告诉我他回不来了?扯淡!”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袁朗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都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袁朗轻轻挣开高城的手,将音箱和磁带稳稳地放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他…留在遗物里的。信上写明,这个音箱,还有这几盘他给你挑的新磁带,留给高团长。”
高城的手猛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尖锐的疼痛逼得他眼眶发紧,一股滚烫的热意冲了上来,却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
“尸体呢?”高城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从牙缝里一丝丝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哪儿?告诉我坐标!老子亲自去接!活要见人,死…老子也要把他背回来!”
袁朗偏过头,视线落在窗外空旷的操场上,喉结又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那边是三方交火的混乱地带,地形太复杂,我们的人…反复搜救过了…没能…没能把他带回来。”
“带——不——回——来?”高城突然嗤笑出声,那笑声又干又涩,像是被戈壁滩上的风沙堵住了喉咙,
“许三多是什么人?!啊?!他是我钢七连的兵!是我高城一手带出来的兵!老子天天跟他们吼‘不抛弃!不放弃!’你们呢?!你们就把他扔在那儿了?!扔在那种鬼地方?!”
袁朗低着头沉默着。
高城一把将桌上的音箱夺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些深刻的磕痕,仿佛能通过这些痕迹,触摸到那个傻小子用身体护住它时的温度与决心。
他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音箱沉默着,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内部元件损坏后发出的、持续不断的“滋滋”电流杂音,微弱得像是在遥远的天边,有人在不甘地低泣。
高城抱着那个彻底哑了的音箱,身体一点点矮了下去,最终蹲在了地上。
他的后背依旧绷得笔直,如同他随身佩戴的那杆枪,此刻却仿佛承受着千斤重压,随时都会断裂。
他高城这辈子,就没在人前掉过泪!七连改编,散伙饭上,他红着眼眶把全连骂得狗血淋头,也没让眼泪掉下来。
看着兵们一个个摘下臂章、离开营房,他胸膛里那口气也始终撑着。
可现在,他宽阔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怀里的硬壳音箱硌着他的胸骨,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许三多…你个傻子…你个孬兵…”他喃喃着,声音里的怒火被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迅速吞噬,
“让你关键时候护着自己…你偏要…让你给老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你偏要把命丢在外头…你让我…你让我以后怎么跟伍六一说?怎么跟史今班长交代?怎么跟…怎么跟七连那些还念着你的弟兄们交代?!”
恍惚间,那个刚到七连时,木讷得连正步都顺拐、被全连当成笑料的许三多;
那个为了不给三班拖后腿,玩命做了三百三十三个腹部绕杠,直到晕厥过去的许三多;
那个最终挺直腰板,穿着军装站在“装甲之虎”的连旗下,用带着口音却无比嘹亮的声音喊出“我是钢七连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时,眼里闪烁着比星辰还耀眼的光芒的许三多……一幕幕,鲜活地撞进脑海。
可现在,没了。那个把“不抛弃、不放弃”刻进了骨头缝里的兵,永远留在了国境线那边冰冷的土地上。
没有告别,没有遗体,只给他留下这个旧音箱,和几盘还没拆封的新磁带。
高城把整张脸深深埋进音箱冰冷粗糙的外壳上,硬塑料边缘刮蹭着他的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感。
终于,滚烫的液体冲破了所有堤防,汹涌而出,重重砸在地板的尘埃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硬是把所有呜咽都堵在喉咙里,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像一头受了致命重伤的野兽,在洞穴深处发出的悲鸣。
“许三多……”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每念一次,心脏都像是被钝刀剜掉一块,“你他娘的…倒是回来啊…老子还没亲口告诉你…你…你是我带过最牛的兵…是七连最大的骄傲……”
音箱依旧沉默着,只有滋滋的电流声,无情地回应着他。
再也听不到那跑了调却异常执着的军歌,再也听不到那个憨厚带着乡音的哼唱。
国境线外的风,一定很大吧。大概,早就吹散了他最后的声音,带走了他所有的温度,只留下这片营房里,无尽的荒凉。
一个肩膀上扛着两毛三的团长,此刻正抱着部下留下的遗物,蹲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中央,哭得像个在茫茫荒原上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高城无声地恸哭着。记忆,却不受控制地拽着他,闪回到不久之前——那个阳光好得刺眼的下午。
那天,他接到警卫员内线电话,说许中校来了。
他撂下电话就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团部门口。
远远就看到那个身影,还是像颗小炮弹似的,带着一股子不变的冲劲儿对着他跑过来。
高城嘴角忍不住咧开,笑骂出声:“妈的,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