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一切似乎都在向好。
但很快,细微的变化开始发生。
“最先不对劲的,是那些跟他玩得最好的孩子们…”老丈的声音颤抖起来。
“他们开始…变得特别‘听话’,只听狗娃的话。父母叫都叫不动,整天就跟在狗娃屁股后面转。”
“然后…是镇子边界。”另一个面色苍白的汉子眼中露出恐惧。
“有人家怕再发生不好的事,想偷偷搬走…可只要带着家当靠近镇子出口,无论是大路还是小路…狗娃总会‘恰好’出现…”
“他也不用拦着…”妇人接话,身体微微发抖。
“他就站在那儿,笑着问你‘爷爷奶奶要去哪儿呀?外面危险,留下来陪狗娃玩嘛。’
…那笑容明明还是孩子的样子,可那眼神…冷得让人心里发毛!
但凡他出现,牲口就会受惊瘫软,拉车的轮子会莫名卡死…试过几次之后,就…就再没人敢试了…”
“他让我们像以前一样‘生活’…”塾师惨笑道。
“摆摊,串门,甚至…假装赶集。谁若不从,或是表现得不像个‘正常人’…
家里就会丢东西,屋顶半夜会被石头砸破…或者,那家的老人会‘病’得更重…”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喂养什么东西…”一个稍微胆大的年轻人低声道。
“我偷偷看到过…夜深人静时,他会站在镇子中央,所有人家…都会飘出一丝丝灰白色的气,汇到他身上…他好像很享受那个…”
而所有这一切,狗娃都做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尽职尽责地为主人看守牧场,收割“庄稼”。
“我们才明白…之前的好转…根本不是老天开眼…”老塾师老泪纵横。
“是那镇碑下的小和尚,用不知道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了邪祟,才让我们缓了口气…
可狗娃…狗娃这东西一来…小和尚的力量好像就被隔绝在了镇子外面…再也护不住我们了…”
“可是狗娃好像…很忌惮镇碑和小和尚…”那汉子回忆道。
“他从不靠近镇碑百步之内。有时我们看到他在镇子边缘徘徊,对着镇碑方向龇牙咧嘴,显得很焦躁,但又不敢过去…
那小和尚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
周平猛地抬手,打断了百姓们的叙述,眉头紧锁:“等等!你们确定…当初来的,是个小和尚?”
“千真万确啊,大人!十八九岁的样子。”老塾师肯定地点头,努力回忆着。
“大概…就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个清瘦少年的高度。
“模样很周正,眉眼间还带着些没脱干净的稚气,但眼神特别亮,特别坚定。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背着个破包袱…”
周平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日在镇碑旁,从那堆藤蔓苔藓中“挖”出的那个须发皆白、皱纹深刻、枯槁得如同千年古树皮般的老僧。
“贫僧于此苦守这么多年…”
“起初眼睛还没被这些叶子彻底遮死的时候…”
“三年啦…”
那老僧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原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并非痴傻啰嗦,而是真的在此地,以凡人之躯,对抗邪祟,苦熬了一千个日夜!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周平,是震惊,是愧疚,更是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他身形一晃,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客栈,朝着镇碑的方向疾奔而去!
镇碑依旧孤寂地矗立在镇口,荒草萋萋。
远远望去,慧明和尚的身影依旧坐在那里。
如同亘古以来便长在那里的磐石,与镇碑融为一体,风雨不动。
周平放缓了脚步,一步步走近。
越是靠近,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发沉重。
慧明和尚依旧保持着那标准的跏趺坐姿,双手结着禅定印。
低垂着头,双眼紧闭,仿佛依旧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之中,对外界的喧嚣再无反应。
他那张布满深深褶皱、干枯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肤色的脸上,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解脱般的安详。
周平走到他面前,看着这张足以做他祖父的脸庞。
想到百姓口中那“十八九岁、眉眼稚嫩”的小和尚,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翻涌的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喂…慧明…大师?大师?醒醒了,天亮了,邪祟已经除了。”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荒草的细微声响。
周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两声:“大师!慧明大师!”
依旧是一片死寂。
周平脸色骤变,不再犹豫,猛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慧明和尚那枯瘦脖颈一侧的颈动脉处。
指尖传来的,只有一片冰冷和毫无生机的寂静。
没有一丝搏动。
这位十八岁下山,便毅然踏入这人间地狱。
以血肉之躯和微末佛法苦苦支撑数年。
为无数百姓争得一线生机的年轻僧人,早已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圆寂了。
周平的手僵在半空中,望着这张安详却写满无尽沧桑的容颜,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