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府主堂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砖地上,映得案上的青铜香炉泛着冷光。柳大业被暗卫引至堂中,玄色镣铐在他手腕上拖出轻响,却没让他弯腰屈膝 —— 他依旧挺直脊背,灰布长衫上还沾着荆襄的尘土,左胸口那枚磨圆的鹅卵石玉佩,被指尖攥得泛白。
周羽坐在主位上,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沉稳,抬手示意暗卫解开柳大业的镣铐:“柳先生不必拘谨,坐。” 他刻意避开 “粮草官” 的称呼,语气平和得像与故人对谈,而非审问阶下囚。
林文轩执扇立于侧旁,目光落在柳大业攥紧玉佩的手上,眼底藏着几分探究;麒麟青鹤则靠在龙头拐杖上,银髯垂在胸前,眼神温和却锐利,似要透过他紧绷的神情,看清藏在心底的往事。
柳大业在堂中矮凳上坐下,却没放松警惕,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声音带着旅途奔波的沙哑:“周节度使唤我来,不是为了问荆襄粮草的事?何必绕这些弯子。”
周羽端起案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盏沿:“粮草的事不急。我先问你,你本是汉家儿郎,又曾在襄阳为官,为何要投靠金人,帮完颜斜烈打理粮草?”
这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柳大业积压多年的闸门。他喉结动了动,眼眶先红了,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投靠金人?周节度使若处在我的境地,未必会比我做得好!”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我柳大业家徒四壁,连锅都揭不开的时候,爹娘还省吃俭用,把我送进学堂。母亲病重咳血,还强撑着给我缝补补丁摞补丁的长衫;父亲去矿山做苦力,背被压得佝偻如虾米,只为凑足束修钱。他们总说‘读书能改命’,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要让我读圣贤书。三岁那年,我在油灯下识千字,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头,笑得比过年还开心;五岁背《论语》时,母亲把仅剩的半块饼塞进我手里,自己却啃着硬窝头。
爹娘临死前,枯瘦的手死死拉着我:‘儿啊,好好读书,将来做个能帮百姓的官。’我守在他们坟前发誓,总有一天要驾着两匹骏马拉的高头马车,让二老坐在华丽车厢里,风风光光地巡游四方。这些年,我没辜负他们 —— 十六岁考中秀才,二十岁补了襄阳县主簿的缺,满心以为能凭本事出头。”
“可结果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县太爷的小舅子,连‘之乎者也’都认不全,却能靠关系当县丞;我熬夜写的治水策论,被上司改了名字呈上去,得了知府的赏银,我连句表扬都没捞着。去年襄阳闹蝗灾,百姓颗粒无收,县太爷让我去赈灾,却只给了五十石粮 —— 我带着两个衙役,在蝗灾地里跑了半个月,把粮食挨家挨户分到百姓手里,自己啃了半个月的树皮。可赈灾结束后,县太爷却在知府面前说我‘办事拖沓,浪费公粮’,连本该给我的俸禄,都扣了三成。
更别提前年漕运改道,上头要地方出徭役。我带着百姓日夜赶工,累倒了十几个人,好不容易按时完成任务。结果县太爷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还克扣了一半的徭役工钱。还有一次,为了抓捕江洋大盗,我和兄弟们在寒风中蹲守了七天七夜,终于将贼人一网打尽。可论功行赏时,那些平日无所事事的师爷们却得了重赏,我们这些拼命的人,只得了几个铜板的辛苦费。”
堂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香灰落下的轻响。周羽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案面;林文轩收起折扇,脸色沉了几分;青鹤轻轻叹了口气,银髯微微颤动 —— 这样的官场不公,他们虽早有耳闻,却没料到会落在柳大业这样的有才之人身上。
柳大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哽咽:“我不怕累,也不怕穷。可我有个妹妹,小梅,比我小五岁,跟着我吃了十年苦。她见我三十岁还没成家,官也升不上去,就偷偷去找县太爷的公子 —— 她说,‘公子,我哥是个好人,您帮他说说情,将来我哥出人头地了,定不会忘了您的恩’。”
“可那个畜生!” 他突然拍着大腿站起来,眼眶赤红,声音里满是滔天恨意,“他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见小梅长得清秀,就把她骗到府里,关在柴房里糟蹋了!我去找县太爷要妹妹,他却说小梅‘自愿留在府中伺候公子’,还让家丁把我打了出来,打断了我两根肋骨!”
他捂着胸口,像是还能感受到当年的疼痛:“我躺在破庙里养伤,小梅偷偷跑来看过我一次,她浑身是伤,头发乱得像草,哭着说‘哥,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去求他’。我让她跟我走,她却说县太爷的公子放话了,她要是敢跑,就把我抓进大牢,定个‘抗粮不缴’的罪名处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小梅 —— 她被那个畜生一直关在府里,像牲口一样糟蹋。”
“后来完颜斜烈打过来了,” 柳大业的声音陡然平静下来,平静得让人害怕,“他攻破襄阳那天,派人找到我,说‘你是个有才的人,跟着我,我帮你报仇’。我跟着他去了县太爷府,在柴房里找到了小梅 —— 她已经没气了,身上的衣服破得遮不住身子,脸上全是巴掌印,手里还攥着我给她编的草蚂蚱。”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鹅卵石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这是小梅十岁那年给我编的,她说‘哥,戴着这个,就像我陪着你’。我抱着她的尸体,完颜斜烈递给我一把刀,说‘想报仇,就自己动手’。我冲进县太爷的书房,把那个畜生、县太爷,还有所有帮着他们作恶的家丁,全杀了!整整十七口人,没有一个活口!”
周羽看着他眼中的恨意,缓缓开口:“完颜斜烈帮你报了仇,你就觉得该帮他做事?你可知他是金人,是来杀咱们汉人的?你帮他打理粮草,就是在帮他杀更多的汉人,害更多的家庭妻离子散。”
柳大业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绝望的坚定,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金人,知道他要杀汉人!可那又怎么样?汉人官场没给我一条活路,汉人官员害死了我妹妹!完颜斜烈虽说是金人,却帮我报了血海深仇 —— 周节度使,你别跟我说什么国恨,在我眼里,家仇大于国恨!”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主堂的地面上,震得众人都沉默了。晨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柳大业眼底的黑暗;香炉里的青烟缓缓上升,却散不去堂中浓重的恨意。周羽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林文轩的折扇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反驳;青鹤靠在拐杖上,银髯遮住了嘴角的神情,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堂内的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柳大业站在原地,攥着那枚玉佩,仿佛又看到了妹妹最后一次来看他时,满身是伤却还强装笑脸的模样。那句 “家仇大于国恨”,不仅是他对自己过往的辩解,更是他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执念。
柳大业那句 “家仇大于国恨” 落地后,主堂的沉默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周羽先打破僵局,他放下茶盏,目光依旧平和,却多了几分恳切:“柳先生,我知你心中有怨,也敬你有才 —— 你能将荆襄粮草打理得滴水不漏,这份能力,放眼江南也少有。可你要分清,完颜斜烈不是你的知己,只是在利用你的才华。他给你粮草官的职位,不是因为看重你,是因为汉人里,少有人像你这般懂统筹、肯卖力,他需要你帮他稳住后勤,好让金兵继续屠戮咱们汉人百姓。”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沉了几分:“你以为他帮你报仇是念及情义?不过是因为县太爷一家是汉人官员,杀了他们,既讨了你欢心,又能削弱襄阳的汉人势力,一举两得。你若哪天管不好粮草,或是没了利用价值,你觉得他还会对你这般‘器重’吗?金人向来视汉人如草芥,你今日的‘精彩生活’,不过是建立在无数汉人百姓的血泪之上。”
林文轩也收起折扇,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疾言厉色:“柳大业!你糊涂!完颜斜烈给你的,不过是些虚华的甜头!你说当官不用送礼 —— 那是因为他要靠你干活,等粮草转运的事稳了,你看他还会不会给你这般‘优待’?你说没人小瞧你 —— 那些金人将领,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你‘汉狗’,不过是碍于你有用,才对你假惺惺客气!”
他指着堂外,声音陡然拔高:“你看看隆兴府!主公用人,只看才华不看背景 —— 刘星是靠箭术了得被重用;吴远出身普通,凭侦查本事当统领;就连我这个军师,当年也不过是个落魄书生,主公却肯听我献策。你若归降,主公定然给你比粮草官更重要的职位,让你真正施展才华,帮百姓做事,这才是真的‘被看重’,不是金人那点小恩小惠能比的!”
麒麟青鹤缓缓起身,龙头拐杖在青砖上敲了敲,发出 “笃” 的闷响,语气带着几分温和的惋惜:“孩子,老身活了七十载,见多了‘知己’的戏码。完颜斜烈给你的,是让你忘了根的迷药啊。你妹妹小梅,当年拼了命想帮你,不是想让你帮金人作恶,是想让你做个能挺直腰杆的汉人官。她若在天有灵,见你为了一个虚职,帮着仇人杀自己同胞,怕是要哭断肝肠。”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戳中要害,可柳大业却像没听进去一般,反而仰头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嘲讽,眼角却带着几分得意的红光:“你们说的这些,我早就想过!可那又怎么样?完颜斜烈就算是利用我,他也给了我想要的 —— 我在襄阳当主簿时,为了求县太爷给个好的考评,把母亲留下的银镯子都当了,送了他两匹好马;为了让上司在知府面前多提我一句,我连续三个月给人家端茶倒水,连他家孩子的尿布都帮忙洗,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件新长衫都买不起!”
他往前凑了凑,语气里满是炫耀的激动,像是要把憋了多年的委屈全倒出来:“可在完颜斜烈这里不一样!去年有个汉人小吏想给我送两匹绸缎、一坛好酒,求我多拨些粮草给他管辖的驿站,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完颜斜烈的亲兵撞见了 —— 你猜怎么着?他直接把那小吏拉到粮草营前,杖责二十,贬去守最偏远的渡口,还当着所有粮草官的面说‘我大金用人,只看你能不能办事,不看你会不会送礼!谁再敢收礼、送礼,不管是汉人还是金人,都按军法处置,砍头都有可能’!”
“还有一次,负责济州岛粮草运输的金将,想让我多给他留些上好的米粮,偷偷塞给我一块金锭,我当场就退回去了 —— 不是我清高,是我知道,在完颜斜烈这里,根本不用来这套!后来完颜斜烈知道了这事,不仅没怪我不给金将面子,反而夸我‘懂规矩、守本分’,还把济州岛到樊城的整条粮草线都交给我管!” 柳大业拍着大腿,眼神里满是亢奋,“你知道吗?我手里过的粮草,每月就有十几万石,银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可我从入职到现在,连一文钱的礼都没送过,连完颜斜烈的面都只见过五次,他照样把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我 —— 这在汉人官场,可能吗?县太爷的小舅子连账都算不清,就因为送了个美人,就能当县丞;我呢?我会治水、会赈灾、会管粮,却要靠送礼才能混口饭吃!”
他抬手理了理衣襟,仿佛那灰布长衫下藏着绫罗绸缎:“以前街坊邻居见了我,都绕着走,说‘柳家小子没出息,三十岁还娶不上媳妇’;现在我回襄阳,那些人都凑上来巴结,连当年嫌我穷、把女儿嫁给粮商的王婆子,见了我都点头哈腰,说‘早知道柳大人有今日,当初说什么也得让我家闺女等你’—— 你们知道这种滋味吗?”
说到这里,他眼神变得暧昧,指尖在腰间轻轻摩挲,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沉迷:“还有完颜斜烈送我的那四个美人,个个貌若天仙,知冷知热。我以前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
现在她们端茶倒水、陪我读书,夜里还能暖床。白日里用青丝为我编玉冠,指尖扫过脖颈时痒得人发颤;夜半相拥时,会将温热的绣鞋悄悄塞进我怀里,又红着脸抢回去;兴致来了,还会扮作书童模样,用团扇半遮面念《上林赋》,尾音总拖得又娇又软 —— 这种当男人的美妙,我这辈子才体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