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的王大婶看到了那条新增的记录,猛地一拍大腿。
她想起昨夜收摊时,帮李婆婆把一百斤大米扛回了家,当时天黑雨大,忘了收钱,事后也不好意思再提。
她擦了擦手,抢过旁边人手里的笔,在册子后面添上了一笔:“【我扛米不收钱】——补录。”
周围的人见了,也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想起自己顺手帮邻居修了漏水的屋顶,有人想起自己把迷路的小猫送回了家……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在册子上补写着那些被遗忘或不值一提的善行。
言辙恰好路过菜市场,他看到了被众人围在中心的那本册子。
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兴奋而质朴的脸庞。
一阵风吹过,一张从册子中脱落的、几乎完全干透的纸页被卷起,悠悠地飘落在他的脚边。
他弯下腰,拾起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很旧的扉页,上面的字迹已经完全褪色,辨认不出任何内容。
他捏着纸页,走到人群边,趁着一个空档,不动声色地将它重新夹回了册子的中间。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除了苏沁。
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她看得很清楚,当言辙的指尖拂过那张空白扉页的某个位置时,动作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苏沁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两个字——言辙。
那是他很多年前亲手写下的名字,如今,在无数次的海风、雨水和岁月的侵蚀下,已经彻底褪去,了无痕迹。
夜深了。渔村万籁俱寂,只有阿续的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他正趴在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录着白天收集来的新记录,试图修复这本承载了整个村子记忆的册子。
忽然,他感觉笔尖传来一阵莫名的滞涩感,仿佛墨水瞬间凝固。
他疑惑地抬起头,目光无意间瞥向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只有雨后湿润的沙地。
但就在他注视的那一刻,那些细小的、无声的静语沙,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随风汇聚、流淌、变形,最终在冰冷的玻璃上,缓缓浮现出一行清晰的字迹:
【不是你记住了世界,是世界记住了你】。
阿续猛地怔住,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上的那行字,心脏狂跳不止。
“啪嗒。”
他握着的笔一颤,一滴浓黑的墨珠从笔尖坠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他面前一页残缺了一角的纸上,完美地补全了那个破损的角落。
次日清晨,焕然一新的册子被重新放回了村口那块巨大的无字碑前。
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碑前,他便是村中代代相传的“追迹者”,负责监督和引导册子的流传。
他翻开册子,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全新的记录:
【有人拾起了掉落的纸】——不知姓名。
追迹者凝视着那行字,良久没有动作。
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凛冽,他斗笠下的双眼,闪烁着一种深刻的、了然的光芒。
许久,他忽然转身,从怀中摸出一截粉笔,在无字碑粗糙的侧面,用力补写上了一行字:
一阵风吹过,碑前的节奏虫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嗡嗡地盘旋而起,在空中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像是在回应着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
渔村小屋里,言辙和苏沁已经整理好了所有的东西。
风雨过后,天空泛着一种洗练过的青蓝色。
“都收拾好了,我们走吧。”苏沁轻声说。
言辙点点头,拎起最后一个包裹,率先走出了门。
苏沁跟在后面,随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两人沿着湿滑的石板路,一步步走向码头。
然而,就在即将踏上渡船跳板的那一刻,言辙的脚步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苏沁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言辙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望向来时的路,望向那座掩映在绿树中的小小木屋。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探寻。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一种在完成所有事情后,心中却依然存在的、模糊而执拗的牵引力。
仿佛记忆的深海中,有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在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回响。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只是觉得,好像还有一件东西。”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清晰,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从那间小屋里延伸出来,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缠住了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