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篇 焚台(1 / 2)

第一章:不祥之兆

时值大梁王朝末年,风雨飘摇。连年的天灾人祸让黎民百姓苦不堪言,唯有在勾栏瓦舍、戏园子中,方能寻得片刻的忘忧与慰藉。京城南城门外,护城河蜿蜒淌过一片略显荒芜的空地,此处便是有名的“逍遥楼”戏园子所在地。戏园子不大,一座古旧的木质戏台是绝对的中心,飞檐斗拱,描金画彩,虽历经岁月,仍可见当年的辉煌。台下几排简陋的木凳石桌,便是看客们的容身之所。平日里,总有几个不成气候的戏班子在此驻场,演出些才子佳人、忠孝节义的戏码,挣扎求生。

最近盘踞在此的,是“同乐班”。班主姓赵,单名一个“福”字,年约半百,身材中等,面色微黄,两鬓已染风霜。他年轻时也曾是个技艺精湛的武生,可惜在一次意外中跌断了腿,虽经医治痊愈,却再难登台,只得做起班主,靠着祖传的一点人脉和手下几个还算过得去的角儿,勉强维持着班子的生计。班子里有七八个人,皆是命运多舛的可怜人:唱花旦的巧娘,容貌艳丽,身段婀娜,据说是被父母卖进戏班的,性情温柔,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唱小生的文生,年纪轻轻,扮相俊美,唱腔清亮,可惜身体孱弱,常年咳喘;武丑石磊,为人憨厚老实,手脚麻利,是班里的开心果,只是命途多舛,父母早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有敲锣打鼓的琴师老周,和班主一样,嗜酒如命,手艺却是不凡;以及两个负责杂务、跑龙套的小学徒,瘦猴和小石头,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被班主收留。

这一日,恰逢初一,城隍庙有庙会,逍遥楼前的空地上挤满了前来看戏和赶集的人。小小的戏园子更是座无虚席,甚至连戏台两侧和后台都站满了人。今日上演的是一出热闹的《白蛇传》,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总能惹得台下唏嘘不已。巧娘扮的白娘子一出场,便引来阵阵喝彩。她身着白色绣花宫装,身姿曼妙,水袖轻扬,眼波流转间,仿佛真有千年蛇妖化为人形的妩媚与哀愁。文生扮的许仙温文尔雅,与巧娘的配合也算默契。石磊则扮演着插科打诨的法海弟子,引得观众哄堂大笑。

台上的戏演得热闹,台下的气氛也热烈。唯独后台,却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后台狭小而杂乱,堆满了戏服、道具、乐器。空气中混合着脂粉、汗水、烟火和木头陈旧的气味。巧娘坐在角落的妆台前,卸下沉重的头面,看着镜中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眼神空洞。油彩之下,是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眼底有着淡淡的青黑。她总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却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从几天前就开始了。

几天前,戏班刚结束一场夜场演出,准备收摊时,班主赵福发现戏台靠近后台的一根粗大木柱脚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当时他并未在意,只当是日久年深,木材受潮所致。可随后几天,那裂缝似乎有扩大的趋势,尤其是在昨天那场暴雨之后,木柱周围的地面变得湿漉漉的,缝隙里甚至渗出了一些浑浊的水汽,凑近了闻,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

“班主,那柱子……好像有点不对劲。”石磊曾在收工后,指着那根木柱,有些担忧地对赵福说。

赵福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能有啥不对劲?这破台子,哪根柱子没点毛病?能撑到现在就不错了!别自己吓唬自己。”

老琴师周胖子在一旁打着酒嗝,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台子邪乎得很,听说建的时候就不太平,底下还埋过死人呢!”

“周胖子!少在这胡咧咧!”赵福瞪了他一眼,“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周胖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巧娘当时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过的故事,有些老建筑,尤其是戏台子,容易聚阴,若是不干净的东西附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巧娘姐,你怎么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小徒弟瘦猴。他拎着一个破旧的食盒,里面装着班主赏的几个馒头。

巧娘勉强笑了笑:“没什么,饿了吧?快吃。”

瘦猴点点头,狼吞虎咽起来。另一个小徒弟小石头则在一旁擦拭着一把旧刀枪把子,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

“文生哥呢?”巧娘问。

“文生哥又咳得厉害,回屋歇着了。”瘦猴含糊不清地说。

巧娘叹了口气,文生那身子骨,也不知道能撑多久。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夜渐渐深了,庙会散去,看客们也陆陆续续离开。戏园子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后台残留的脂粉气和一种莫名的寒意。赵福仔细检查了门窗,确认都关好,才带着一丝疲惫和不安,和衣躺在了后台临时搭起的简易床铺上。石磊和两个小徒弟挤在另一处。周胖子则抱着他的酒葫芦,睡在外面门房。

巧娘和文生住在戏园子后院一间简陋的偏房里。两人同病相怜,虽未明说,却也相互慰藉。巧娘吹熄了昏暗的油灯,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声,还有远处护城河隐约传来的水声。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白天那根开裂的木柱,后台陈旧腐朽的气息,还有文生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裹住。

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被牙婆从家里拖出来,塞进这辆摇摇晃晃的马车,送进了戏班。那时的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女孩,哭喊无助,却无人理会。从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与这方小小的戏台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巧娘……”黑暗中,身旁传来文生微弱的声音。

“嗯?”巧娘应了一声。

“我梦见……戏台塌了……”文生的声音带着恐惧,“木头砸下来,血……好多血……”

巧娘的心猛地一沉:“别瞎说,哪有这种事。”

“是真的……我看见了……台下全是人,都在喊……救命……”文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巧娘……我好怕……”

“睡吧,没事的,就是个梦。”巧娘伸手拍了拍他冰冷的手背,试图安慰他,可她自己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低语,又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巧娘睁着眼睛,盯着黑暗的屋顶,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然而,她知道,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一种更深沉、更恐怖的命运,正悄然降临在这座古老的戏台上,等待着将台上台下所有的人,一同吞噬。

第二章:烈焰初燃

庙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是阴沉沉的一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尘土的味道,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戏班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醒来。文生的咳嗽更加严重了,脸色苍白如纸,连起床都显得困难。巧娘为他熬了姜汤,喂他喝下,却丝毫不见好转。

“文生哥,要不……今天休息一天?”巧娘担忧地看着他。

文生摇摇头,虚弱地说:“不行……班主说了,下午还有一场……要……要赚钱……”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奈。为了生计,他们这群戏子,几乎是没有休息日的。

赵福果然宣布下午照常开戏。也许是昨夜的风雨让他的神经更加紧张,他一大早就爬起来,围着戏台转了好几圈,尤其在那根开裂的木柱前停留了很久。他用脚踹了踹柱子,又用手敲了敲,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班主,真没事?”石磊看他神色凝重,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赵福猛地回头,眼神凶狠:“你小子乌鸦嘴!我说没事就没事!赶紧干活去!把场地打扫干净,别偷懒!”

石磊被他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招呼着两个小徒弟开始打扫。周胖子也醒了,灌了口酒,拿着他那把破唢呐,坐在角落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巧娘看着那根木柱,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想把昨晚的梦告诉赵福,但又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而且,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呢?这破戏台是他们唯一的饭碗,赵福比谁都清楚,就算它真的摇摇欲坠,他也得硬撑下去。

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洒下一丝丝微弱的光芒。戏园子里稀稀拉拉地坐了些看客,大多是些闲来无事的老百姓,还有几个是听闻逍遥楼今天有戏,特意赶来看热闹的。

戏台上演的是《大闹天宫》。石磊扮演的孙悟空活灵活现,上蹿下跳,引得台下阵阵叫好。文生扮演的太白金星,虽然身体不适,但依旧强打精神,迈着平稳的步子,在台上念着台词。巧娘则扮作王母娘娘,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着台下的热闹,眼神却依旧飘忽不定。

锣鼓喧天,丝竹悠扬。一切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就在石磊一个漂亮的筋斗翻下台,博得满堂彩的瞬间,意外发生了。

只听“咔嚓”一声轻微的异响,似乎来自后台。

正在台上表演的文生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扶住旁边的柱子,惊疑不定地看向后台。

几乎在同一时间,后台传来周胖子的惊呼:“着火啦!后台着火啦!”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迅速弥漫开来。

台下的观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后台的木门和窗户里冒出了滚滚黑烟,还夹杂着火星。

“火!后台着火了!”

“快!救火啊!”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惊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人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混乱中互相推搡,踩踏。

“快!快拿水来!”

“快去叫人!”

戏班的人也都慌了神。石磊冲下台,想去后台救火。赵福也面色惨白,一边喊着“别慌!”,一边指挥着人去拿水桶脸盆。

然而,火势蔓延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后台堆放着大量的易燃物——戏服、幕布、木料、干草……火苗一旦沾上,便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吞噬着一切。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浓烟滚滚,夹杂着刺鼻的气味,迅速笼罩了整个戏园子。

“那根柱子!柱子先燃起来的!”一个眼尖的小学徒指着戏台方向尖叫道。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根之前就出现裂缝的老木柱,此刻正冒着熊熊火焰,火舌舔舐着柱身上的彩绘和灰尘,发出“滋滋”的声响。柱子周围的地面已经完全被火焰覆盖,热浪逼人。

“柱子……柱子烧起来了!”赵福面如死灰,瘫软在地。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甘。

“班主!快走啊!”石磊冲到他身边,想拉他起来。

“我的戏班……我的家当……全完了……”赵福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台下的看客们早已乱作一团,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小小的戏园子出口本就狭窄,此刻更是成了生死瓶颈。人们互相拥挤、践踏,哭喊声、咒骂声不绝于耳。有人幸运地逃了出去,有人则被挤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后台,火势越来越大。文生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眼泪直流。他想冲出去,却被倒塌的道具挡住了去路。热浪逼得他几乎窒息,视线也变得模糊。

“巧娘!巧娘!”他嘶哑地喊着同伴的名字。

巧娘也被困在了后台的角落里。她试图找到出路,却被浓烟和混乱的人群阻挡。她看到石磊在奋力抢救着什么,看到周胖子醉醺醺地不知所措,看到小石头和瘦猴吓得抱作一团,哭喊不止。

“救命!救命啊!”巧娘绝望地呼喊着。

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是支撑戏台的那几根主梁,其中一根在大火的焚烧下,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轰然断裂!

“轰隆——!”

戏台顶部的藻井和瓦片如同暴雨般砸落下来。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整个戏台,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倾斜、坍塌!

石磊离戏台较近,眼看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朝着他砸下来,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想要躲避,却已然不及。“啊——!”一声惨叫,他瞬间被淹没在火海和瓦砾之中。

后台的人们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巧娘只觉得脚下一阵剧颤,头顶传来巨大的压力,木屑、瓦砾、火星不断落下。她下意识地抱住头,蜷缩在地上。

“文生……”她最后想起了那个苍白而虚弱的年轻脸庞。

火势越来越猛烈,整个戏园子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烈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滚滚,直冲天际,仿佛要将这片天空也染成血色。

戏台彻底坍塌了,扬起漫天尘埃和火星。后台的人们,来不及逃出的看客,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戏服道具……一切都被无情的火焰吞噬。

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代的是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火焰的呼啸声,以及……死一般的寂静。

逍遥楼戏园子,这座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古老戏台,在短短的时间内,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只有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烈的焦臭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第三章:焦土余烬

大火持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晨曦透过弥漫的硝烟和尘埃照射下来时,逍遥楼戏园子的废墟已经只剩下一片焦黑的轮廓。曾经精美的飞檐斗拱化为了扭曲的木炭,曾经鲜艳的彩绘只剩下斑驳的灰烬,曾经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今杳无踪迹,只剩下满地的断壁残垣和零星的余烬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气息,仿佛是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哭泣。

官府的人来了,在废墟周围拉起了绳索,禁止闲杂人等靠近。仵作和衙役们正在废墟中搜寻幸存者和遇难者的遗体。然而,前景并不乐观。

大火如此凶猛,几乎将一切都焚毁殆尽。焦黑的木炭下,瓦砾堆中,很可能掩埋着无数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辨认身份,将是一件极其困难,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福的家眷得到消息后,哭天抢地地赶来,却被官府拦在了外面。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那片曾经属于他们的戏园子,如今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关于火灾原因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戏班后台不小心遗留了火种,引发了火灾。有人说,是那根老朽的木柱年久失修,不堪重负,最终自燃。还有人传言,是戏班得罪了什么人,被人纵火报复。

然而,最让人心惊胆战的,还是在废墟中找到的一些残破物品和奇怪的痕迹。

人们在靠近后台入口处的焦土中,发现了一小块烧得只剩下半边的、绣着并蒂莲图案的戏服残片。那是巧娘最喜爱的一件戏服。并蒂莲象征着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可如今,它却成了巧娘可能遇难的无声证据。

还有人在戏台坍塌的中心区域,也就是那根最先起火的木柱附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灰烬。那些灰烬的颜色比寻常木炭要深一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而且散发着一股奇特的、类似檀香混合着铁锈的气味。仵作仔细辨认后,也说不清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

更令人不安的是,有胆大的衙役在清理火场时,声称在深夜听到废墟中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女人的哭泣声,又像是小孩子的嬉笑声,还有人说,看到过一闪而过的、模糊的影子。

这些流言蜚语迅速在京城蔓延开来。人们议论纷纷,都说逍遥楼的火灾不干净,是戏班的冤魂在作祟。毕竟,一个戏班子,从班主到学徒,八条鲜活的生命,竟然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乌有,这本身就透着一股邪性。

一时间,逍遥楼戏园子成了京城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禁地。即使是白天,路过那里的人也会加快脚步,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之气。夜晚,更是无人敢靠近,只有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在废墟上空回荡。

几天后,官府组织人力清理废墟。大部分烧焦的木料和瓦砾被运走,露出现了几具残缺不全的骸骨。仵作根据骨骼的大小和特征,勉强辨认出其中几具,似乎分别是班主赵福、武丑石磊,以及那两个小学徒瘦猴和小石头。至于唱花旦的巧娘和唱小生的文生,则连完整的骸骨都没有找到,只在灰烬中找到了一些零星的、属于女性的金银首饰和属于男性的玉佩碎片。

他们的结局,已经不言而喻。

同乐班,就这样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全军覆没了。

戏班没了,人也没了。关于他们的记忆,似乎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人们逐渐遗忘。毕竟,京城的戏班子多如牛毛,每天都有新的故事上演,旧的故事,很快就会被尘封。

然而,有些人,似乎并不想让他们就这么轻易地消失。

第四章:低语与幻象

大火过后大约半个月,京城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传闻。有人说,在夜晚经过逍遥楼废墟附近时,会听到隐约的锣鼓声和丝竹声,时断时续,如同幽幽的叹息。还有人说,看到废墟的方向有微弱的火光闪烁,像是鬼火。

这些传闻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火,人们心有余悸,加上对鬼神的敬畏,将这些现象解释为“余烬未消”或是“亡魂不安”,也就渐渐淡忘了。

直到一个月后,住在废墟附近一所破旧宅院里的老妇人王婆婆,开始遇到一些让她毛骨悚然的事情。

王婆婆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靠给人缝缝补补勉强度日。她的宅院离逍遥楼废墟只有几步之遥。大火那晚,她被浓烟和吵闹声惊醒,吓得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直到天亮才敢出门。从那以后,她晚上总是睡不安稳。

大约从十天前开始,她每晚都能清晰地听到从废墟方向传来的声音。

起初,是模糊的哭泣声,像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啜泣,若有若无,飘忽不定。王婆婆以为是哪家的小媳妇在偷偷抹泪,还曾想过要不要去劝劝。但那哭声总是在深夜传来,而且位置飘忽不定,有时像是在废墟这边,有时又像是在更远的地方,让人捉摸不透。

后来,哭声变成了低语。那是一种无法听清内容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和怨恨的情绪。王婆婆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但那种声音听起来非常诡异,让她浑身发冷。

最近几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王婆婆不仅听到了声音,还开始看到一些东西。

模糊的影子。在月光惨淡的夜晚,她透过破旧的窗棂,看到废墟的方向似乎有一些人影在晃动。那些影子看起来非常淡薄,像是水墨画在宣纸上晕染开一样,看不真切五官和身体,只能感觉到一种浓重的、化不开的悲伤和痛苦。

最让王婆婆恐惧的一次,是发生在三四天前的深夜。她被一阵剧烈的寒意惊醒,感觉房间里的温度骤降。她睁开眼睛,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赫然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戏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床前!

那身影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女子的轮廓,身姿曼妙,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她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浓妆,但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和诡异。

王婆婆吓得魂飞魄散,想尖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缓缓地向她靠近。

一股彻骨的寒意包裹了她。她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悲伤到极致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

就在那白色的身影快要碰到她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几声鸡鸣。随着雄鸡的报晓声,那白色的身影如同青烟般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王婆婆惊魂未定,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她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直到天亮才敢下床。

从那天起,王婆婆的精神状态就变得很不好。她整日里胡言乱语,逢人就说逍遥楼的戏班子回来索命了,说她看到了白娘子和许仙,还有那个翻跟头的孙悟空……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大家都以为她是受了惊吓,脑子出了问题。

然而,不仅仅是王婆婆一个人经历了这些怪事。

一些胆大的、或者对逍遥楼戏班抱有某种特殊情感的人,也开始听到或看到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

一个曾在逍遥楼看过戏的书生,某天深夜路过废墟时,恍惚间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唱着《白蛇传》的选段,那唱腔婉转动听,正是已故的花旦巧娘的声音。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废墟。

还有一个以说书为生的老人,平日里最爱讲的就是英雄豪杰的故事。有一天,他在街头摆摊说书,正说到《大闹天宫》一段时,突然像是入了魔障一般,放下醒木,模仿起武丑石磊的语气和动作,惟妙惟肖地表演起孙悟空翻跟头的戏码,引得围观群众一阵惊呼。可等他回过神来,却对自己刚才的行为一无所知,吓得他连连磕头,说自己看到了石磊的鬼魂,逼着他表演。

这些事情零零散散地发生着,起初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声称自己遇到了类似的“闹鬼”事件,甚至有些事件开始带上了一丝“复仇”的色彩。

有人说,他放在仓库里的一批绸缎不翼而飞,后来发现竟被堆在了逍遥楼废墟前,像是戏班的人在“晒”他们的行头。

还有人说,他家的小孩晚上哭闹不止,怎么哄都不行,后来小孩指着逍遥楼的方向,喃喃自语:“白衣服……红脸蛋……要吃糖……”可他家根本不认识什么穿白衣服红脸蛋的人。巧合的是,那个小孩前几天刚刚在废墟附近玩耍时,不小心摔破过头,流了很多血。

最让人不安的,是城隍庙的庙祝。他说,最近几天,每天晚上庙里的白无常和黑无常的神像前,都会出现一些烧残的戏服碎片,还有人们祭拜时用的瓜果点心,像是戏班的冤魂在“拜码头”,或者是在提醒庙祝,他们的冤屈无处伸张。

这些事情越传越玄乎,京城百姓的神经再次被绷紧。关于逍遥楼戏班“阴魂不散”、“冤魂索命”的说法甚嚣尘上。人们开始相信,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戏班的冤魂在作祟,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怨气太重,不肯离去。

一时间,人心惶惶。逍遥楼废墟方圆几里之内,几乎成了禁区。即使是大白天,也少有人敢靠近。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场恐怖的序幕,才刚刚拉开。那些飘荡在废墟上空的怨念,并不仅仅满足于制造一些怪事和恐慌,它们有更深、更黑暗的目的。而隐藏在火灾背后的真相,也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和残酷。

第五章:旧日恩怨

逍遥楼戏班全伙焚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里。宅院的主人,名叫顾远山,是一位年过五旬、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他早年也曾是官场中人,但因不满朝政腐败,加之性情孤傲,不愿同流合污,最终选择辞官归隐,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

顾远山酷爱戏曲,家中蓄养着戏班,时常邀请各方名角切磋技艺。他与同乐班的班主赵福,曾有过几面之缘。赵福虽然混迹于市井,但为人还算实诚,戏班里的娃娃生和武戏也颇有功底,顾远山对他颇有几分欣赏。只是后来赵福的戏班越来越不景气,两人便渐渐断了联系。

得知同乐班惨遭灭门的消息,顾远山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虽然他与赵福交情不深,但毕竟是相识一场,而且戏班里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葬身火海,总让他觉得惋惜和不安。

更让他感到蹊跷的是火灾发生得太过蹊跷。逍遥楼那座戏台虽然老旧,但平日里维护得还算仔细,并非是那种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塌的危险建筑。而且,起火点似乎并非意外。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回报,说火灾发生前,有人看到后台有黑影闪动,还听到打斗声和呼救声,只是因为混乱,没人听得真切。再加上之后流传出来的种种“闹鬼”传闻,更让他觉得,这起火灾,恐怕并非意外那么简单。

“班主,查到了吗?关于同乐班火灾,还有什么新的消息?”顾远山坐在书房里,对着站在面前的心腹管事沉声问道。

那管事躬身道:“老爷,打探到的消息和之前差不多。官府那边还在调查,但没什么实质性进展。只是……城里关于戏班冤魂作祟的传闻愈演愈烈,已经有好几起怪事了。”

“哦?说来听听。”顾远山眉头微蹙。

管事便将王婆婆的遭遇、书生听曲、说书人失控以及城隍庙的怪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顾远山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闹鬼”事件,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是死者真的冤魂不散,还是有人在借题发挥?

“老爷,还有一件事,”管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属下打听到,几年前,同乐班似乎得罪过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

“哦?谁?”

“具体是谁,属下没能打探清楚。只知道好像是当时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据说,那位公子看上了戏班里的巧娘,想要纳她为妾,但巧娘誓死不从。那位公子恼羞成怒,曾经放话要毁了戏班,让巧娘身败名裂。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真的动手。”

吏部侍郎家的公子……顾远山沉吟道。吏部侍郎在朝中势力不小,他的儿子仗着父势,横行霸道,也不是什么新闻。如果真是那位公子所为,那动机就有了。可是,为什么隔了这么久,才突然下此毒手?而且手段如此狠辣,不留活口?

“那位公子现在如何了?”

“听说……就在一年前,这位公子因为酒后与人斗殴,失手打死了一个平民。后来虽然花重金打通了关节,压了下来,但他自己却因此受了惊吓,再加上原本就身体虚弱,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死了?顾远山有些意外。如果凶手已经死了,那这场“冤魂复仇”又该如何解释?

难道,真的是巧娘的冤魂,或者戏班其他枉死之人的怨气太重,不肯放过任何人?哪怕凶手已经不在人世?

顾远山摇了摇头,他不信鬼神之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冤魂索命?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继续查!”顾远山吩咐道,“重点查那场火灾前后的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根倒塌的木柱,还有后台的情况。另外,想办法找到戏班里幸存者的家属,或者和他们相熟的人,了解更多关于同乐班内部,以及他们生前是否与人结怨的信息。”

“是,老爷。”管事领命而去。

顾远山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阳光明媚,庭院里的花木生机勃勃。但他的心情,却如同最近的天气一般,阴沉不定。

同乐班的覆灭,那场离奇的大火,诡异的“闹鬼”传闻,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恩怨情仇……这一切都像是一团迷雾,笼罩在他的心头。他隐隐觉得,这团迷雾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可怕的秘密。

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恐怕还没有结束。那些在废墟上徘徊不去的怨念,或许不仅仅是想要“索命”那么简单。它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在试图告诉世人什么。

而那个等待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那些被大火吞噬的戏服之下,掩埋在焦黑的瓦砾之中,或者,萦绕在那座化为废墟的古旧戏台之上。

第六章:戏服中的秘密

顾远山决定亲自去一趟逍遥楼废墟。

尽管官府已经封锁了现场,但以他的身份和人脉,打通关节进去看看,并非难事。他主要是想去看看,能否找到一些被遗漏的线索,尤其是那些与同乐班有关的遗物。

在管事的安排下,顾远山带着两名随从,在一个清晨,趁着人少的时候,来到了逍遥楼戏园子的废墟前。

警戒的衙役认得顾远山,见他前来,虽然有些惊讶,但也知道他有特权,便放行了。

废墟依旧一片狼藉。焦黑的木料、破碎的瓦砾、被熏黑的砖石……无言地诉说着那场灾难的惨烈。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

顾远山缓步走在废墟之上,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走到戏台坍塌的中心区域,那里曾是戏班演员们挥洒汗水、演绎悲欢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空地和几根扭曲变形的柱础。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上残留的灰烬和烧灼的痕迹。根据仵作的报告,那根最先起火的木柱周围的灰烬颜色异常,似乎含有某种特殊的物质。他让随从清理开表面的浮土和木炭,果然,在焦黑的泥土中,他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结晶状的残留物。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味传来,不像是普通的木头或香料,倒有些像是某种药材,但又带着一丝毒性。

“这是……?”随从好奇地问。

“像是……朱砂混合了某种矿物颜料,还掺杂了硫磺和……硝石的成分。”顾远山皱着眉头分析道。这些东西单独存放或许没什么,但如果混合在一起,再遇到高温……他心中一动,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

难道,那场大火并非意外,也不仅仅是有人故意纵火,而是……有人在这根木柱上做了手脚,使用了某种易燃甚至可能是助燃的混合物?

这个想法让顾远山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起火灾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站起身,继续在废墟中搜寻。他特别留意那些可能残留个人物品的地方,比如后台的化妆间、演员们休息的地方。

在一堆烧焦的杂物中,他发现了一件没有被完全烧毁的、属于武丑石磊的物件——一个制作粗糙的布老虎,是石磊有一次演出时,扮演的角色使用的道具,他似乎很喜欢,一直带在身边。

看着这个沾满灰烬、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布老虎,顾远山心中默然。石磊那憨厚老实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

接着,他又在靠近后台入口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一些零星的、被烧得残破不堪的戏服碎片。大部分都已经碳化,无法辨认。但其中有几片较大的、似乎是某种特定戏服的残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这些残片收集起来,带回府中。

回到书房,顾远山将那些戏服残片摊开在桌上。借着光线仔细辨认,他发现这些残片的材质和绣工都相当考究,不像是戏班日常演出的普通戏服。其中一片残片上,还能依稀辨认出金线绣制的祥云图案,另一种则是暗红色的底子,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这些服饰,似乎是某种特定场合才会穿着的、比较贵重的行头。同乐班一个不起眼的小戏班,怎么会有这种级别的戏服?

顾远山想起了之前管家的报告,说戏班后台有一根木柱下渗出浑浊的水汽,还带着一股霉味和腐朽的气息。他当时并未在意,现在想来,那味道……会不会和这些戏服上的气味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