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登达会意,脸上闪过一丝厉色,猛地转头,对着通往后堂的入口方向,扬声喝道:“万师弟!将人带出来吧!!!”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
刘正风瞬间脸色煞白,惊怒交加!
他猛地看向后堂方向,瞬间明白了嵩山派做了什么勾当!
他们竟敢趁自己在前厅主持大典,派人潜入后宅,挟持了他的家眷!
“你们……你们竟敢……”刘正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费彬和史登达,目眦欲裂!
但他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充满悲愤的冷哼。
他心中惊涛骇浪,既担心家人安危,又对嵩山派的无耻行径感到彻骨的寒意。
岳不群那日的提醒,此刻如同重锤敲击在心!
史登达见后堂没有动静,眉头紧锁,提高了音量,准备再次喝令:“万师……”
“弟”字尚未出口,异变再生!
通往后堂的屏风后,人影晃动。
一个手提陈旧二胡、身着粗布麻衣的身影,佝偻着背脊,步履蹒跚地缓缓踱了出来。
此人看起来毫不起眼,身形瘦削,背脊微弓,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
唯有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偶尔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锐利得如同能穿透人心!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他身后,一群身着衡山派服饰、神情肃杀的精锐弟子,正押解着十几名垂头丧气、狼狈不堪的黄衫汉子——正是先前潜入后堂的嵩山弟子——鱼贯而出!
费彬看清那手提二胡的麻衣老者,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莫……莫师兄?!”费彬失声,声音都变了调。
来人正是衡山派当今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岳不群、宁中则、定逸师太、天门道长等人看清来人,神情皆是一肃,纷纷上前几步,拱手见礼:“莫师兄!”“莫掌门!”
费彬脸色变幻不定,心中念头急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莫大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只得强压惊骇,硬着头皮上前,勉强挤出笑容,抱拳行礼:“莫……莫掌门!您老人家怎么……”
莫大眼皮微抬,浑浊的老眼掠过费彬,并未理会他的寒暄。
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被衡山弟子押着的嵩山门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费彬身上,声音如同拉响的二胡弦,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费师弟……”
他顿了顿,那佝偻的身躯似乎挺直了一丝,“此事,你需给我衡山派一个说法。”
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重逾千钧!
费彬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悸,仿佛被毒蛇盯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挥手示意史登达等人退开。
莫大也微微抬手,示意衡山弟子放开被制住的嵩山弟子。
一时间,厅堂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原本喧闹的宾客此刻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这几位决定着事态走向的大人物身上。
待无关弟子稍稍退开,主宾重新落座,无形的对峙场域已然形成。
费彬定了定神,心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猛地转向刘正风,脸上露出痛心疾首又义正辞严的神色,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整个大厅:“莫掌门明鉴!非是我嵩山派无事生非,擅闯贵派府邸!实乃事出有因,不得不为!”
他戟指刘正风,厉声道:“刘正风!他早已与魔教长老曲洋暗中勾结,沆瀣一气!此二人狼狈为奸,妄图颠覆我五岳剑派,祸乱整个武林正道!左盟主洞悉其奸,特命我等持令阻止,清理门户,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满堂哗然!
“什么?!”
“勾结魔教?!”
“曲洋?!”
“这……这怎么可能?!”
难以置信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在群雄中炸开!
无数道或震惊、或怀疑、或愤怒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刘正风身上!
刘正风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猛地踏前一步,须发皆张,怒斥道:“费彬!你血口喷人!我刘正风今日金盆洗手,就是要彻底退出江湖,远离一切纷争!从此只做朝廷命官,不问江湖事!我怎会去勾结魔教,危害同道?!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污我清白!”
费彬见他暴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得色,他冷哼一声,咄咄逼人地向前一步,声音更加尖锐刺耳:“污你清白?刘正风!你敢不敢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对天发誓!你敢说你从不认识魔教长老曲洋?!你敢说你与他毫无瓜葛?!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你敢吗?!”
这一记诛心之问,如同毒刺,狠狠扎向刘正风!
“这……”刘正风满腔的怒火仿佛瞬间被浇熄,他张了张嘴,想要断然否认,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认识曲洋,相交莫逆,这是事实!
他可以为了自保撒谎,但他心中那份对音律知己的敬重与情谊,却让他无法在朗朗乾坤之下,对着天下英雄发下如此毒誓去否认一个事实!
他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颤抖着,却终究没能发出那个“敢”字。
他这一犹豫,落在满堂群雄眼中,无异于默认!
厅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更加激烈的议论声!
“他不敢发誓?!”
“难道……费彬说的是真的?!”
“刘三爷他……真与魔教有染?!”
怀疑、鄙夷、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几乎要将刘正风洞穿!
一直沉默旁观的莫大先生,此刻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惜。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厅堂高高的藻井,双目微闭,仿佛不忍再看师弟那痛苦挣扎的模样。
费彬见状,心中大定,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正要乘胜追击。
“够了。”
莫大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他缓缓低下头,睁开了眼睛,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和决断。
他的目光越过费彬,直接落在了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的刘正风身上。
“刘正风……”莫大的声音如同冬日里呜咽的寒风,“你误交匪类,私通魔教长老曲洋,此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之重:“你……认,还是不认?”
这一问,如同最后的审判。
刘正风身体剧震,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这位向来深居简出、行踪飘忽的掌门师兄。
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眸子注视下,他看到了痛心,看到了无奈,也看到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万念俱灰之下,刘正风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他深深垂首,花白的头发在额前散落,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绝望:“衡山弟子刘正风……有负师门多年栽培!罪该万死!”
他没有否认!
他承认了!
群雄哗然更甚!
那些原本还对刘正风抱有一丝同情或怀疑的人,此刻也彻底失望,纷纷摇头叹息。
刘正风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他不顾众人鄙夷的目光,嘶声喊道:“但我与曲大哥相交,只因音律!只因音律啊!我们高山流水,互为知己!我们只谈宫商,只论琴箫共鸣之妙!不问正邪,不论恩怨,更从未涉及半点江湖纷争!这份情谊,天地可鉴!我刘正风纵死,亦不敢忘!”
这悲怆的呐喊,是他对这份“离经叛道”的情谊最后的扞卫。
莫大先生听着师弟这近乎泣血的剖白,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隔绝在眼皮之外。
数息之后,他猛地睁开!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言语。
只见他那只枯瘦、布满老茧、一直搭在陈旧二胡琴筒上的右手,倏然动了!
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噌——!”
一声轻微的、如同琴弦崩断般的轻鸣响起!
一道细若游丝、却凝练到了极致的寒芒,骤然自二胡的琴杆顶端——那看似不起眼的顶端装饰物中——激射而出!
那不是琴弓,那是一柄藏于二胡之中的、薄如蝉翼、窄如柳叶的奇门软剑——幻剑!
寒芒如电,一闪即逝!
目标并非刘正风的要害,而是他脐下三寸的丹田气海!
“呃啊——!”
刘正风只觉得小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而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苦修数十载、赖以纵横江湖的浑厚内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那被剑芒刺破的丹田之处疯狂倾泻而出,瞬间消散于无形!
废功!
莫大先生竟亲手废掉了自己师弟的一身武功!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酷到极致的一幕惊呆了!连费彬都看得眼皮狂跳,心头寒意直冒!
莫大先生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缓缓收回右手,那一点寒芒早已缩回二胡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佝偻着背,提着二胡,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冷冷地投向一脸惊愕的费彬。
“费师弟,”莫大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衡山派自有门规戒律。私通魔教者,依律当废除一身武功,逐出师门。”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委顿在地、面如死灰的刘正风,又回到费彬脸上:“这个交代……不知嵩山派左盟主,可还满意?”
费彬被莫大这冰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没想到莫大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废了刘正风武功,这确实符合门规最严厉的惩处。但他此行的目的,可不仅仅是废掉刘正风……他眼中凶光一闪,张口就要说话:“莫掌门!此事……”
“费师弟!”一声略显阴沉的断喝从费彬身旁响起。
一直沉默观察的“仙鹤手”陆柏终于站了出来,他一把拉住费彬的手臂,暗中用力捏了捏,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陆柏脸上堆起一丝假笑,对着莫大抱拳道:“莫掌门深明大义,大义灭亲,秉公执法!实乃我五岳剑派之楷模!左盟主知晓,也必感欣慰!嵩山派上下,绝无异议!”他刻意将“大义灭亲”和“绝无异议”几个字咬得很重。
莫大对陆柏的奉承充耳不闻,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瘫软在地、面如金纸、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刘正风身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惜,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大厅,如同最后的宣判:“衡山派逆徒刘正风,勾结魔教长老曲洋,证据确凿!今日,在天下英雄同道面前,依衡山派门规:即日起,将其逐出衡山派门墙!一身武功,业已废除!”
宣判完毕,莫大那冰冷的语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刘正风,看向那泼洒一地的清水和倾倒的金盆,缓缓补充道:“念其昔日于门中尚无大恶,也曾为衡山略有微功……特允其,于今日,完成金盆洗手之仪。望你自此洗心革面,谨守本分,安于仕途,切莫再生妄念,更不可再与魔教妖人有丝毫勾连!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森然杀机,让所有人都明白后果。
逐出师门,武功被废,但……允许金盆洗手?这看似矛盾的判决,却是莫大在绝境中,能为这位误入歧途的师弟争取到的最后一丝体面,也是最后一道护身符。
至少,他不再是江湖人,朝廷参将的身份,或许能保他一条生路,免受江湖无止尽的追杀。
刘正风瘫在地上,剧痛让他意识模糊,但莫大的话,他听清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师兄那佝偻而冷漠的背影,又看向那倾倒的金盆。
万念俱灰之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与曲洋在月下合奏的时光,高山流水,琴箫和鸣……那份纯粹的、超越正邪的知音之情。
他想到过被发现的下场,却没想到会如此惨烈,更没想到最后给予他这丝“仁慈”的,竟是这位平日里对他并不算亲近的掌门师兄。
逐出师门,武功被废……但也算能完成金盆洗手……这或许,是师兄在左冷禅的威逼和门规戒律的铁尺之下,能为他谋得的最好结局了。
至少,他还能活着,以“刘参将”的身份,苟延残喘下去……
在弟子米为义和向大年含泪的搀扶下,刘正风颤抖着,挣扎着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动着丹田破碎处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崭新的锦袍。他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他踉跄着,一步一挪,走到那倾倒的金盆旁。米为义连忙将金盆扶正,向大年迅速取来清水重新注入盆中。
清水微漾,倒映着刘正风毫无生气的脸。
他伸出那双曾经能开碑裂石、抚琴弄箫,如今却虚弱颤抖的手。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折断宝剑时的力量感,也沾染了尘埃与血腥。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清水之中。
冰冷刺骨。
他机械地搓洗着,十指纠缠。洗掉手上的尘埃,洗掉方才挣扎时沾染的污迹,洗掉那象征着他半生江湖路的……无形的血污与恩怨。
清水渐渐浑浊。
这一洗,洗掉了他“刘三爷”的赫赫威名,洗掉了他衡山派高手的身份,也洗掉了他与那个快意恩仇、刀光剑影的江湖的最后一丝牵连。
在掌门师兄莫大先生这近乎残酷的“庇护”之下,他彻底洗去了一个江湖人的烙印。
从此,世上再无衡山刘正风,只有参将刘大人。
大厅一角,华山掌门岳不群负手而立,玉面之上神情淡然,无喜无悲,仿佛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不过是戏台上的一出折子戏。唯有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与冰冷。
他看着刘正风在弟子搀扶下,如同行尸走肉般完成那象征性的洗手仪式,看着莫大佝偻着背、提着二胡的落寞身影,看着费彬、陆柏等人眼中残留的惊悸与不甘,也看着满堂群雄脸上尚未褪去的震惊、鄙夷、惋惜、茫然……
岳不群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转瞬即逝。
做错事,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江湖,何尝不是如此?他轻轻拂了拂一尘不染的袍袖,剑穗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