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顶,劲风如刀,刮过嶙峋的山石,卷起细碎的石沫。
岳不群与风清扬相隔丈余盘膝而坐,皆在调息。
方才二人惊心动魄的较量,剑气纵横激荡的余威仿佛还残留在冰冷的空气里,割得人脸颊生疼。
岳不群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凝练悠长,在寒风中竟凝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淡淡白练,久久不散。
他紫袍上沾染了几点尘土,神色却沉静如深潭,唯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方才每一招每一式的碰撞,内力运转间每一个细微的滞涩与流畅,都在他心头反复咀嚼、拆解。
“岳小子,”风清扬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清朗如金石相击,打破了崖顶的沉寂,“你近段时间心绪有些不宁!”
他目光如电,直刺过来,仿佛能洞穿人心。
岳不群睁开眼,迎上风清扬审视的目光,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了一下:“风师叔,即便我心绪不宁,方才也是我胜了。”
语气平淡,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信。
风清扬花白的眉毛顿时拧成了疙瘩,一股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堵在胸口。
自从岳不群那小子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突破至那玄之又玄的“伪先天”境,自己引以为傲的独孤九剑,竟再难撼动他分毫。
对方内力运转圆融无碍,生生不息,沛然莫御,举手投足间便是数丈长的凌厉剑芒缠绕吞吐,无坚不摧。
任你剑术通神,技巧臻于化境,面对这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的霸道,也唯有徒呼奈何,生出深深的无力。
这滋味,实在憋闷得紧!
“哼!”风清扬重重哼了一声,须发皆张,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岳小子,莫要得意忘形!老夫胜你何止十年?你这刚赢了几场,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声音在崖壁间嗡嗡回荡。
岳不群只是淡然一笑,那份胜利者俯瞰全局的从容气度,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刺痛风清扬的神经。
他并不动怒,心境如同无波古井。
风清扬看着他这副模样,胸中那口气堵得更厉害了。
他强行按下翻腾的情绪,眉头紧锁,语气转为凝重:“岳小子,你眼下这状态,绝非寻常。可是……遇到什么难解之事了?”
关切之意,终是压过了被后辈超越的些许不甘。
岳不群沉默了片刻,先是微微颔首,随即又缓缓摇头。
宁师妹远赴福州,他心中自然牵挂,但这只是心湖上最浅的一层涟漪。
真正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是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沛然莫御的世界线修正伟力!
它如同浩荡奔涌的天河,裹挟着无数既定的命运碎片,冲刷着一切试图偏离的痕迹。
他纵然已臻“伪先天”,在这煌煌大势面前,亦如蚍蜉撼树,渺小得让他从心底深处涌起一股深沉的无力。
先天之境,那扇大门似乎已在眼前,触手可及的门扉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薄纱,任他如何冲击,总是差那临门一脚。
恩师的血仇沉甸甸压在肩头,尚未得报。
与东方不败那魔头的生死之约,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滴答作响。
千头万绪,重重重压,像无数条无形的锁链捆缚着他,让那名为“烦躁”的火焰,在胸中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的冷静焚烧殆尽。
他望向远处翻腾的云海,眼中透出一丝对渺茫前路的探寻:“风师叔,您说……那真正的先天之境,究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希冀,将心底那份迷茫,赤裸裸地摊开在对方面前。
风清扬微微一怔。
他从未在岳不群眼中看到过如此清晰可见的迷惘。
这个素来谋定后动、心思深沉的华山掌门,此刻竟像个在十字路口徘徊的孩子。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声音低沉而有力:“岳小子,你素日里总将‘师法自然’、‘顺其自然’挂在嘴边,奉为圭臬。老夫问你,你当真……做到了吗?”
岳不群眉头微蹙,思索片刻,语气恢复了平日的自信:“风师叔,我自问还是做到了的。紫霞神功融合九阳精义后,内力流转,生生不息,如江河奔涌,随心所欲。
剑招亦是心念所至,剑锋即达,再无半分窒碍。往日许多晦涩难明、需苦思揣摩的招式,如今亦如掌上观纹,俯拾皆是,圆融无碍。”
他摊开手掌,一缕氤氲的紫气在掌心盘旋吞吐,灵动非凡。
风清扬的目光却如两柄淬火的利剑,牢牢钉在他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锐利:“那你的‘境界’呢?!”
“这……”岳不群被问得一窒,下意识地回道,“我的境界,自然是‘伪先天’啊,弟子之前不是已向师叔禀明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伪先天?”风清扬紧追不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这重境界,是谁告诉你的?谁为你划定了这条线,这道坎?”
岳不群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界匙’!这个深藏于他灵魂最深处、关乎他两世为人的惊天秘密,一旦出口,恐怕风师叔立时便会认定他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神智癫狂了。
他只能沉默,眼神复杂地垂下。
风清扬见他闭口不言,倒也没有丝毫愠怒。
江湖风雨数十载,谁人心中没有几处不能示人的角落?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目光越过岳不群,投向浩渺的云海深处,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罢了。小子,老夫不知是何方神圣为你点明了这‘伪先天’之境。但今日,老夫要送你一句老掉牙、却颠扑不破的道理——‘武无止境’!”
轰!
“武无止境”四字,如同四道蕴藏着无上武道真意的九霄神雷,悍然劈入岳不群混沌的心湖!振聋发聩!
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在这四字箴言下轰然碎裂!
风清扬的声音并未停歇,继续如洪钟大吕般回荡在他耳边:“岳小子,若论资质悟性,你非我生平所见之最。中则的灵慧,令狐冲那混小子的剑道直觉,风笑等俊彦的根骨禀赋,皆在你之上。若论根骨体魄,令狐冲、风笑等人,亦强你良多。”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然而!最终能踏破千军万马,登临绝顶,走到你今日这般‘伪先天’之境的,却唯有你岳不群一人!前路茫茫,是有人告诉你此路已绝,还是你自己……已在心底画地为牢,认定了前方无路可走?!”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岳不群迷茫的双眼:“你问我先天境是何等模样?老夫不知!因为这个问题,答案不在老夫口中,而在你自己心里!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能告诉你的,唯有这‘武无止境’四字!路在脚下,也在心中,看你敢不敢走,敢不敢想!”
言罢,风清扬袍袖一拂,身影倏忽间便已融入崖顶呼啸的罡风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四个沉甸甸的大字,在岳不群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岳不群浑然不觉风清扬是何时离去。
他如同一尊亘古存在的石像,定定地坐在思过崖冰冷的岩石上,任凭罡风如刀刮过面颊,任凭飞雪渐渐覆满肩头。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整整三天三夜,他纹丝未动。
脑海中万念奔腾,前世蓝星的浮光掠影,此世华山的兴衰荣辱,“界匙”带来的宿命窥探与世界线的沉重压迫,恩师的血仇,东方的魔影,那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先天之门……无数念头如江河决堤,汹涌澎湃,相互撕扯碰撞。
然而到了最后,又仿佛万籁俱寂,一片空明澄澈,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那“武无止境”四字,如同不灭的星辰,高悬心海之上,照亮了迷雾重重的远方。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映亮崖顶新雪时,岳不群终于缓缓站起。
他并未施展惊世骇俗的轻功,而是如同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归人,一步一步,沉稳而从容地走下了思过崖。
令所有华山弟子惊掉下巴的一幕发生了。
他们那向来威严深重、恍若云端神只的掌门人,竟径直走进了烟熏火燎的厨房重地!
他脱下象征掌门身份的华贵紫袍,随手往旁边一搭,极其自然地系上了一条粗布围裙,挽起袖子,露出了线条分明的手臂。
“掌门师伯……您、您这是?”负责厨房的杂役弟子,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菜刀掉在脚背上,舌头都打了结。
岳不群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拍了拍杂役弟子僵硬的肩膀:“今日高兴,为师给你们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