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俯下身,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女儿头顶轻轻揉了揉,带着安抚的力量,不顾她小猫似的抗议呜咽。
随即,他直起身,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之剑,再无半分犹豫与温情,只余下属于华山掌门的果决与肃杀:“王景!”
“在!”王景精神一振,腰杆挺得笔直。
“牵马来!”岳不群袍袖一拂,当先大步走向驿站马厩,声音沉凝有力,“咱们两兄弟,时隔多年,也该再一起活动活动这把老骨头了!驾!”
“遵命!掌门!”王景脸上顿时绽开一个久违的、带着铁血豪情的笑容,仿佛回到了当年并肩血战的岁月。
他利落地招呼起两名早已备好鞍马的精悍弟子。
蹄声嘚嘚,四匹健马如离弦之箭,紧随岳不群之后,卷起一路烟尘,朝着西北祁连山的方向疾驰而去,迅速汇入苍茫的暮色之中。
马蹄翻飞,官道两旁的荒凉景象急速倒退。
岳不群控着缰绳,侧头看向并辔而行的王景。
这位师弟脸上线条刚硬,此刻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着,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烧。
“王景,”岳不群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清晰,“看你这模样,倒像是去赴宴,而非剿匪?”
“哈哈!不瞒掌门师兄,”王景笑声爽朗,带着追忆往昔的畅快,“不知怎地,看着这茫茫前路,听着这马蹄声,就想起十多年前,咱们也是这般,跟着老掌门,提剑纵马,一路荡平那些为祸一方的山贼水寇!那真是…痛快啊!”
他用力一夹马腹,马儿撒开四蹄,仿佛要将积年的郁气都跑散。
岳不群微微一怔,随即唇边也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冰河初融。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染着血与火的画面瞬间鲜活起来。
他轻轻喟叹:“是啊…真快。一晃眼,十多年光阴就这么溜走了。”
他目光投向祁连山的方向,深邃悠远,“当年是老掌门带着我们几个师兄弟,提着头颅在刀尖上挣前程。如今,却轮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在暗处给冲儿他们保驾护航了。这江湖,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嘿嘿,”王景笑声里满是自豪,“掌门师兄,这不正说明咱们华山派气运绵长,一代更比一代强嘛!薪火相传,后继有人,兴旺之兆啊!”
岳不群含笑瞥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没再接话。
再说下去,倒显得自矜自夸了。
他目光重新变得沉静锐利,凝视着前方祁连山越来越清晰的、如同巨兽脊梁般的轮廓。
山风送来隐约的凉意,也送来了无形的肃杀。
王景也收了声,脸上的笑意敛去,只余下历经风霜的凝重与警惕。
两人不再言语,只余下急促的马蹄声,敲打着通往未知战场的道路。
祁连山脉深处,青蛟寨那粗犷而阴森的大厅里,牛油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两张阴沉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主位上,林蛟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扶手粗糙的木纹,那木头仿佛都要被他搓掉一层皮。
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被扼住喉咙般的紧绷:“二弟,这风声…是越来越紧了。华山派的人,像嗅到血腥味的狼,在甘肃地面上四处探爪子!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他心头像压了块浸透水的巨石,沉闷得喘不过气。
华山派!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即便华山这些年看似收缩了势力,未曾深入甘肃,但林蛟和韦锋对华山动向的敏感,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近段时间华山弟子在祁连山外围的频繁活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一圈圈涟漪早已在他们心中搅起了惊涛骇浪。
下首的韦锋,脸色比林蛟还要难看几分,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惨白。
他端起粗陶茶碗想喝口水定定神,手腕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碗沿磕碰牙齿,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他放下碗,声音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惊惶:“大…大哥,我这心里头,直打鼓啊…尤其怕那个…那个人…”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个名字仿佛带着无形的诅咒,让他连提都不敢提。
岳不群!十多年前,这个名字就是一场席卷整个西北绿林的腥风血雨!
他和林蛟,当时不过是依附于嵩山派的小小卒子,被驱赶着去试探华山这头病虎的爪牙。
结果呢?那柄染血的“血雨杀剑”所过之处,大小山寨如同被镰刀割过的麦子,人头滚滚!
那恐怖的景象,无数次成为他午夜惊醒的梦魇。
他和林蛟能侥幸逃出生天,遁入这祁连山深处苟延残喘,某种程度上,还是托了岳不群那次雷霆扫穴、清空了其他山寨的“福”,才让他们暂时摆脱了嵩山的直接掌控。
原以为躲在这苦寒之地,天高皇帝远,能得个残喘。
可万万没想到,那柄悬在头顶多年的利剑,终究还是循着踪迹,要斩落下来了!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一股死寂般的绝望在大厅中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此刻听来都如同丧钟的前奏。
“报——!!!”
一个凄厉变调的嘶喊声猛地撕裂了死寂!
一个喽啰连滚带爬地撞开厅门,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厅中,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细小的竹筒,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催命符。
“报…报告两位大王!急…急报!华山派…华山派有最新动向!”
“快!拿来!!”林蛟像被火燎了屁股的猴子,“噌”地从虎皮交椅上弹起,一个箭步冲下台阶,几乎是劈手从那喽啰颤抖的手里夺过竹筒。
他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粗暴地拧开蜡封,倒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小截薄纸。
韦锋也猛地站起身,伸长脖子凑过来,急促的呼吸喷在林蛟手背上。
林蛟颤抖着手指,将那薄如蝉翼的密信展开。
借着跳动的火光,他眼珠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那蝇头小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啃过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他紧绷的肩膀猛地垮塌下来,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那浊气带着浓重的、劫后余生的味道,喷在密信上。
他抬起头,脸上肌肉松弛下来,甚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同样紧张到极点的韦锋道:“二弟!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不是岳不群!来的只是华山派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叫什么…令狐冲、刘二牛、风笑!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
然而,韦锋脸上刚浮现的一丝喜色瞬间凝固,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他一把抓住林蛟的胳膊,声音依旧发紧:“大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这三个小崽子,年纪是不大,可江湖上已经闯出了‘华山三侠’的名头!不是善茬!更何况…他们的师父,是那个…是那个岳不群啊!”
提到那个名字,韦锋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磕碰了一下,眼中惧意一闪而过,“谁知道那老狐狸在后面布了什么局?咱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再小心!”
林蛟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郑重点头,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二弟说得对!是我糊涂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是那老狐狸调教出来的小崽子!”
他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传令!召集所有头目!立刻!马上!老子倒要看看,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华山小辈,敢来闯我祁连山青蛟寨的龙潭虎穴!他们想来碰一碰?好!老子就让他们碰个头破血流!看看是谁的骨头硬!”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色厉内荏的疯狂,在空旷阴森的大厅里嗡嗡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