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打湿单薄衣衫,寒意刺骨,可他浑不在意,踮着脚,眼巴巴望着进村土路,眸子里“希望”的火焰熊熊燃烧。
陆老太爷拄拐踱来时,看到浑身沾满清冷露气、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孩子,那眼神像极当年背行囊离开家乡的自己,老人一怔,记忆如泛黄画卷缓缓展开。
“小猴儿,”陆老太爷走到他面前,脸上露温和笑意,声音带着感慨:“你……还没有个大名吧?”
陆猴儿一愣,用力摇头,小脸瞬间写满希冀:“没……没有!太爷爷,您、您能给我取一个吗?”他仰着头,眼神孺慕如雏鸟。
“好,好。”陆老太爷捋着胡须,枯瘦手指在空气虚点,眼中精光一闪:“有了!就叫‘大有’,如何?陆大有!意思是无论你将来得到什么,都是大的、好的、顶顶好的那个!”
“大有……陆大有……”陆猴儿反复咀嚼,小小胸膛被什么东西猛地填满,“无论有什么东西,都是大的……”
他喃喃着,眼睛越来越亮,忽然迸发惊天欢呼:“太好了!太好了!我也有名字啦!我叫陆大有!!”兴奋让他忘记矜持,如野猴子般在湿泥地上连翻两个跟头,又蹦又跳,清脆笑声“咯咯”响彻寂静村口,积攒两年的阴霾一扫而空。
陆老太爷看着他撒欢,脸上掠过欣慰自得,随即板起脸,拐杖轻点地面:“好了好了!陆大有!你现在可是有正经名字的人了!不能再像小娃娃毛毛躁躁,要稳重!稳重!懂不懂?”
陆大有停下蹦跳,歪头咧嘴笑,露出白牙:“不懂!!”
“哼!朽木不可雕也!”陆老太爷佯怒哼道,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清晨村口,回荡着一老一少难得的暖意笑声,晨风拂过,柳叶沙沙伴奏。
不多时,陆老二和其他村民陆续聚到村口。
陆老二显然早得吩咐,看到陆大有,不耐烦撇嘴,便吆喝着众人装车套牲口,公事公办。
陆老太爷看着他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火气“噌”地上冒,拄拐几步上前,目光锐利如刀,拐杖头“笃”地顿地:“陆老二!你给我听真了!”
陆老二正唾沫横飞指挥捆山货,被厉喝吓得转身,堆起谄媚笑:“哎哟,老太爷,您老有什么吩咐?”
陆老太爷不看笑脸,拐杖几乎戳到他鼻尖,声音威严如锤:“今天!你!必须!给我把陆大有!平平安安、完完整整送到华阴城那个叫‘大明别院’的地方!一根汗毛都不能少!要是路上出半点差池……”
老人顿了顿,眼中寒光迸射:“哼!只要我陆长庚还有一口气,你这辈子,就甭想摸到村长那根杆子的边儿!听明白没有?!”
陆老二脸上谄媚僵住,额角渗汗,村长位置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赶紧点头哈腰赌咒:“哎哟喂!我的老太爷!您老这话就见外了!大有他不也是我亲侄子吗?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我陆老二今天豁出命,也把他平安送到!保管头发丝儿不掉!”
“哼!最好如此!”陆老太爷冷哼收拐,狠狠剜他一眼,这才转身走向柳树。
“大有,过来。”陆老太爷声音缓和,带着离别沉重。
他坐回太师椅招手,陆大有小跑贴到他腿边。
老人看着眼前才到自己腰高、眼神已有野草韧劲的孩子,想着他将踏入的陌生世界,心头沉甸甸,深深叹息:
“唉……大有啊,到了外面,不比村里。记住太爷爷的话:遇事,能忍则忍!退一步海阔天空。实在忍不下去了……那就回家!只要太爷爷这口气在,陆家庄,永远有你的窝,有热乎饭!”
陆大有绷紧小脸用力点头,仿佛要将每个字刻进骨头。
“再近些。”陆老太爷声音压低。
陆大有依言靠近半步仰头,老人伸出枯瘦手,似要整理他破旧衣衫。
宽大衣袖遮掩下,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荷包,被老人带着体温的手,飞快塞进陆大有衣襟内侧,紧贴他怦怦心跳的心口。
“大有,这里头是二十文钱,”陆老太爷凑近他耳边,气声郑重:“藏好了!贴身藏着!万不得已时,能救命!千万……别让人瞧见!”
衣襟里沉甸甸触感如滚烫炭火,灼痛陆大有的心,巨大热流冲上鼻尖,眼睛瞬间红了。
喉咙被堵死,他猛地挣脱老人手,“噗通”跪倒,额头“咚”、“咚”、“咚”三声重重磕在冰冷泥地,再抬头时额上一片通红沾泥,小脸倔强如宣誓:
“太爷爷!您放心!我陆猴儿……不!我陆大有!对天发誓,一定混出人样来!将来……风风光光回来,好好孝敬您!!”
阳光穿过柳叶,斑驳洒在他稚嫩坚毅的脸上,这誓言纯真炽热,却不知将成为他漫长江湖路唯一未达的遗憾。
陆老太爷浑浊老眼泛泪光,连连点头,颤抖手抚摸他磕红的额头,声音哽咽:“好孩子……好孩子……记住,外面太难,就回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陆大有攥紧怀里沉甸甸的荷包,最后深深看一眼老人刻满风霜的脸庞,将这幅画面烙进心底。
他顺从起身,走向车队,一步三回头。
陆老二不耐烦催促着,陆大有最后望一眼老柳树下模糊身影,咬咬牙,爬上装满山货的牛车角落。
牛车吱吱呀呀碾过村道,驶向未知远方,黄土路颠簸得骨头欲散。
陆大有紧抱小包袱——干瘪粮袋和破衣烂衫,好奇忐忑地看着路边倒退的陌生田野树林,看着如巨人矗立的华阴县城墙渐近。
日头偏西时,车队抵达喧嚣华阴县城,人声鼎沸如潮涌。
陆老二熟门熟路,七拐八绕带他来到城西清净处,在一处高门大院前停下,朱漆大门上方匾额崭新,龙飞凤舞鎏金大字——大明别院。
门口排着不长队伍,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由一个穿整洁青布短褂、胸口绣小山峦图案的年轻人严肃登记,神情矜持。
陆老二把陆大有一推,对着华山弟子粗声道:“喏,这娃儿,陆家庄的,叫陆猴儿!他太爷爷托我送来,说是什么‘别院’收孤儿的!”说完,像甩烫手山芋般转身钻进人群。
陆大有被推得趔趄站稳,看着气派大门和严肃弟子,想起太爷爷取的“大有”之名,想起“无论什么都是大的”承诺。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自豪猛地升起,冲散怯懦疲惫。
他挺起胸膛,深吸气,用尽全力朝那弟子大喊:“我不叫陆猴儿!我叫陆大有!就是那个无论有什么东西,都是大的那个——大!有!!”
清脆童音带着初生牛犊的倔强宣告,瞬间压过周遭嘈杂,引得众人侧目。
登记的华山外门弟子一愣,抬头看这衣衫褴褛却眼神明亮的孩子,嘴角牵动忍笑,拿起笔在名册上工整写下:陆大有。
陆大有不知道,就在他踏进大门前,梁发和施戴子两名少年已先他一步在此留名。
命运的丝线悄然缠绕,未来华山风云,正汇聚于这平静别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