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孤雏离巢(1 / 2)

天还没亮透,土地庙破洞透进来的微光还带着夜色的深蓝,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着残破的神龛。

陆猴儿猛地睁开眼,肚子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像条毒蛇,死死缠着他,逼得他无法再躺下去。

他一骨碌翻身爬起,动作比平时麻利了许多,仿佛积蓄了整夜的力气。

角落里那个小粮袋被他珍惜地捧在手里,他咬咬牙,像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手指颤抖着多倒了一丁点糙米。

破陶罐下的火苗跳跃着,粥熬得终于浓稠了些,米香在庙宇的腐朽气息中倔强地弥漫开来。

他迫不及待地用破陶碗舀起满满一碗,顾不上烫,沿着碗边“吸溜吸溜”地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滚烫的粥液带着米粒的粗糙感滑下喉咙,熨帖着冰冷的肠胃,像一股暖流点燃了全身。

一碗,两碗……他吃得又快又急,直到那个小小的胃袋被撑得微微鼓起,一种久违的、带着微晕的饱足感涌了上来。

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嗝,他舔干净碗边最后一粒米,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一种孤注一掷的力气,仿佛破庙的阴影再也困不住他。

吃饱喝足,他小心翼翼地将干瘪的粮袋藏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然后,他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土地爷塑像背后,那里有个被烟熏火燎得更黑的隐蔽墙缝。

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指尖触到冰凉硬物时,他屏住呼吸,抠出五个被摩挲得发亮的铜钱,铜绿在微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这是他爹娘留下的最后念想,也是他全部的身家。

他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攥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压下因激动而泛起的酸涩,毅然决然地转身,大步跨出了这座困了他两年多的破庙门,脚步踏在枯叶上发出“沙沙”轻响。

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拂过脸颊。

幼小的身影在熹微晨光中依旧单薄瑟缩,可那挺直的脊背和坚定的步伐,却透着一股昨日所没有的精气神,像一株在石缝里倔强探出头的小草,迎向未知的风雨。

他径直走向村口那株熟悉的老柳树,柳枝在风中轻摆,仿佛在无声召唤。

果然,陆老太爷已经坐在那张缺了条腿、用石头垫稳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枯瘦的手指习惯性地捻着几颗花生米,发出细微的“喀嚓”声。

陆猴儿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怀里的五文钱,仿佛那是能敲开通往新世界大门的敲门砖,鼓足勇气走上前。

他走到陆老太爷面前,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带着瑟缩,却又异常清晰:

“太……太爷爷,我、我想好了。我想去华山派建的那个地方……叫‘大明别……院’。”

他努力回忆着拗口的名字,小脸绷得紧紧的:“您……您能帮帮我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孩童特有的、无法掩饰的哀求,像一根细针扎进老人的心。

陆老太爷闻声睁开眼,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陆猴儿身上,带着探究,眉头微蹙。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声音带着护犊子的怒意:“小猴儿?是不是陆老二那混账东西,这次给的粮食又少了?你等着,太爷爷这就去找他算账!”说着就要拄拐起身,衣袖带起一阵风。

“不是!不是!”陆猴儿慌忙摇头摆手,小脸涨得通红,眼眶瞬间湿润:“二叔……二叔给了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去!”他猛地抬起头,直视老人的眼睛,眸子里闪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陆老太爷重新坐稳,疑惑更深,语气沉重如铅:“小猴儿啊,你得想清楚。在咱陆家庄,日子是苦点,可乡里乡亲的总归不会看着你饿死。

熬几年,等你长大了,能扛活计了,自己立起门户,你爹娘这一支的香火也就续上了。可你要是离了这村子……”老人顿了顿,叹息一声:“外面那世道,举目无亲,谁帮你?谁管你?难呐!”

陆猴儿听着,小脑袋下意识地缩了缩,仿佛已感受到无依无靠的寒意,但下一刻,他却猛地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毫无畏惧地直视老人:

“太爷爷,您说的那些……好些我不太懂。但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

他胸膛剧烈起伏,藏了无数日夜的渴望喷薄而出:“我想!我想成为一个像您年轻时候那样,能行侠仗义、走南闯北的……大侠!!”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咳!咳咳!”陆老太爷被“大侠”二字呛得连连咳嗽,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泛起尴尬的红晕,那些添油加醋的“江湖往事”让他老脸发烫。

他掩饰地用袖子擦嘴角,声音带着赧然:“傻孩子,行走江湖……听着光鲜,哪是那么容易的?刀口舔血,风餐露宿,一个不留神,小命就没了!那都是说书先生嘴里的事!”

“我不怕!”陆猴儿的眼神执拗如磐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个更现实的小心思脱口而出:“而且,那个大明别什么院的地方,听说……管饱饭!”

陆老太爷揪胡子的手顿了顿,心里明镜似的,“管饱饭”的诱惑比“大侠梦”更实在。

他陷入沉默,眉头拧成疙瘩,送这孩子出去?万一出事,怎么对得起他爹娘?村里人又会怎么骂他心狠?

看着老人脸上的挣扎,陆猴儿的心一点点下沉,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他猛地掏出五枚被手心攥得温热的铜钱,摊开在小黑手上,高高举到老人面前,孤注一掷:

“太爷爷!我知道这点钱连去县城的车脚都不够!但这是我所有的了!求求您,想想办法,把我送到那儿去吧!”

话音未落,他“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冰冷泥地上,声音带上了哭腔和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陆老太爷低头,看着五枚在晨光下闪着微光、沾满汗渍泥土的铜钱,又看看地上瘦小却跪得笔直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

他长长叹息,声音沉重如载千钧:“起来吧,孩子……快起来。这钱……你收好。太爷爷要是拿了你这钱,只怕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陆猴儿没动,依旧固执地跪着,仰着小脸,泪光倔强地打转,无声诉说着决心。

陆老太爷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软,无奈摆手,声音疲惫:“好了,好了……起来吧。太爷爷……答应你了!”

“谢谢您!太爷爷!”巨大的喜悦冲垮一切,陆猴儿如解绳小猴般蹦起,脏兮兮的小脸绽放灿烂笑容,响亮的声音惊飞柳枝麻雀。

老人眼底掠过黯然,低声喃喃:“别谢我……孩子,以后……别怪我就成。”他定了定神,安排道:“下次交换日,你还到这儿来。我让陆老二带你去华阴县,找那个地方。”

“嗯!”陆猴儿用力点头,浑身轻飘飘的,撒欢儿转身,一溜烟跑向土地庙,小小身影在晨光中跳跃,充满奔向新生的活力,脚步声“嗒嗒”远去。

接下来的日子,对陆猴儿而言漫长如年轮重压。

土地庙的每一寸阴影,村口的每一阵风,都在提醒离别倒计时。

他小心计算粮袋里所剩无几的糙米,勒紧腰带,靠着陆老太爷偶尔“遗忘”在柳树后的食物果腹,终于熬到交换日清晨。

第一缕微光刺破夜幕时,他就抱着彻底干瘪的粮袋,像尊小小望夫石,早早守在了村口老柳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