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华山掌门首徒,他不能垮,更不能哭。
“务必……善待他们的家人。”岳不群的声音异常艰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王景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师兄……他们哪还有家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李二的老家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旱,颗粒无收,接着又是瘟疫,爹娘和两个妹子都没熬过去。他一路逃荒,差点饿死在路上,是咱们华山巡山的师叔救了他,带回山门,给了他一口饭吃,也给了他一个‘华山弟子’的名分。郭石更惨,他本是晋中一个小镖局的趟子手,一家五口连带整个镖局,在走镖途中被一伙流窜的马匪杀了个精光,就他一个因为去河边打水侥幸躲过。后来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到处游荡,寻机报仇,是华山一位师叔看不过去,为他报仇,又见他根骨尚可,有一股子血性,才破例收归门下。”
王景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岳不群的心上。
岳不群怔住了,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他们连最后的牵挂都没有。
华山,就是他们唯一的家,唯一的归宿。
如今身死道消,竟连一份可供后人凭吊的念想都留不下吗?巨大的悲怆与空茫感将他淹没。
院落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和宁师妹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抽泣。
时间像是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仿佛过了一世那么漫长。
岳不群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两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上,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叫什么名字?”问出这句话时,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叫李二,一个叫郭石。”王景清晰地回答。
“李二……郭石……”岳不群低声重复着,每一个音节都念得异常清晰、沉重。
他要把这两个名字,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进自己的骨髓里,刻进华山的记忆里。
绝不能让这样为华山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弟子,如同尘埃般消散于时光长河!
他拉着宁师妹的手,一步步走到李二和郭石的遗体前。
两人相视一眼,无需言语,心意已然相通。
他们整肃衣冠,神情庄重至极,对着两位同门,深深地、恭恭敬敬地鞠下躬去。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弯腰,都带着无言的哀悼与至高的敬意。
“将他们的骨灰,带回华山。”岳不群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们是华山的英魂,理当归于华山。”
王景与其他几位幸存的华山弟子望着岳不群和宁师妹那深深躬下的背影,望着他们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哀恸与敬重,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楚,猛地冲上心头。
王景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大师兄!我们一定带他们回家!”其余弟子也纷纷应声。
这一刻,他们心中那个关于华山未来的模糊轮廓,似乎因岳不群这一躬而变得清晰、坚实起来。
大师兄如此重情重义,敬重同门,华山未来有此等掌门,何愁不兴?他们今日流的血,似乎也找到了值得的意义。
岳不群拉着宁师妹冰凉的手,默默离开了那个弥漫着悲伤与松香气息的小院,朝着师父宁清林疗伤的精舍走去。
一路无言,只有脚下踩过碎石瓦砾的细碎声响。
宁师妹的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肩膀微微颤抖。
看着她梨花带雨、悲伤难抑的模样,岳不群心头同样堵得难受,酸涩的泪意不断冲击着眼眶。
他也想痛哭一场,为骤然逝去的同门,为这江湖的无情。
但他是华山掌门首徒,是未来的掌门人。
这个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着他所有的脆弱。
他只能用力地回握住师妹的手,传递着一点微薄的暖意和支撑。
李二,郭石……他们的名字是如此普通,普通到如同山间的砾石。
他们死后,连一个响亮的名号都无法留下,他们的佩剑,更不可能有资格被供奉在剑气冲霄堂那象征着华山荣耀的地方。
难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湮灭在岁月里吗?一个念头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骤然在岳不群心中亮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为华山立传!为所有华山弟子立传!
无论他是长老、掌门,还是默默无闻的普通弟子;无论其武功高低,品性功过;只要他曾是华山的人,曾为这山门流过血、尽过心,他的名字,他的事迹,都应当被镌刻下来!
让后世弟子翻开书卷,便能知晓华山今日的每一寸基业,都浸染着多少前辈的血汗与牺牲!让他们铭记,这“剑气冲霄”四字背后,是无数个像李二、郭石这样平凡而壮烈的生命所铸就!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依然沉浸在悲伤中、泪眼婆娑的宁师妹。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沾着泪痕的侧脸上,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岳不群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她腮边的一滴泪珠,声音温和而坚定,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师妹,李师弟和郭师弟,他们是我华山的好儿郎。今日死于抗魔卫道,临死亦未折损我华山半分威名。他们的死,重于嵩山!我们活着的人,唯有更加勤修苦练,光大华山门楣,才不负他们的热血与性命。”
宁师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头,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异常清亮,直直地看向岳不群,眼神里之前的茫然悲切已被一种近乎锐利的决心所取代:“师兄,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只是……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武功低微!方才激战,我离李师兄他们不远,眼睁睁看着……看着曲洋那恶贼的手下偷袭得手……若我当时……若我的剑能再快一分!内力再强一分!或许……或许就能救下他们!”说到此处,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兄,我决定了!我一定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守护华山,守护同门,守护你!”这誓言掷地有声,带着少女破茧成蝶般的决绝。
岳不群望着师妹眼中那团骤然燃起的、炽热而纯粹的火焰,心头仿佛被猛地烫了一下。
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涌遍全身。
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欣慰,带着鼓励,更带着一种风雨同舟的郑重。
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沉稳而有力:“好!师妹有此志向,师兄必定倾尽全力助你!这条路注定艰辛漫长,荆棘密布……但无论何时何地,师兄都会在你身边,我们一起走!”这是承诺,亦是誓言。
历经生死搏杀,目睹同门凋零,眼前血与火交织的残酷江湖,终于彻底撕碎了他们身上最后一丝少年人的懵懂与幻想。
岳不群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山间练剑少年的清澈与犹疑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真正江湖人的沉稳、坚毅与洞悉世情的锐利。
宁师妹眼中的天真烂漫,也被淬炼成了磐石般的决心。
从这一刻起,他们才算真正踏入了这名为江湖的血色洪流。
精舍之内,药香袅袅。
当岳不群与宁师妹轻轻推门而入时,正看见师父宁清林盘膝坐于榻上,周身氤氲着淡淡的白色雾气,缓缓收功。
他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虽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气息已比之前平稳悠长了许多。
“爹爹,你的伤可好些了?”宁师妹快步上前,急切地问道,眼中满是关切。
“师父,您感觉如何?”岳不群也连忙躬身询问。
宁清林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们气质上那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份经历血火洗礼后沉淀下来的沉稳,眼中褪去稚嫩后闪烁的坚定光芒。
他心中暗自满意,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淡笑:“无妨。内腑受了些震荡,调息一番已无大碍。只是耗损的真气,还需些时日才能彻底恢复。”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岳不群和宁师妹闻言,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宁清林的目光落在岳不群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深沉的赞许:“不群,”他缓缓开口,问出了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为师很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知晓那‘吸星大法’的致命弱点的?若非你关键时刻一语道破,为师恐已遭不测,今日之局更是难料。”此战岳不群那石破天惊的一声喝破,实是扭转乾坤的关键一笔。
“是啊师兄,”宁师妹也睁大了眼睛,满是好奇地看向岳不群,“那任我行的邪功如此诡异可怕,你怎么会知道它的弱点所在?”
岳不群被问得一怔。
方才战场之上,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此刻被师父师妹当面问起,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说辞。
难道要说自己曾阅遍江湖秘辛?这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看着爱徒脸上那瞬间的尴尬与迟疑,宁清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捋了捋颌下短须,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又似乎意有所指:“怎么?莫不是……又从咱们华山那浩如烟海的古老卷宗里,无意间翻看到的?”他特意在“古老卷宗”四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岳不群心中苦笑,知道师父这是给他递了个台阶下,也隐约点明了他的“特殊”之处。
他只得顺着话头,脸上露出一个略显窘迫的笑容,含糊地应道:“呃……师父明鉴,正是……正是如此。”这笑容里,有掩饰,也有一丝对师父洞察秋毫的无奈和感激。
精舍内一时陷入沉默。
窗外,残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四合,将巍峨的嵩山染成一片沉郁的暗青。
远处的喧嚣似乎彻底平息了,只有山风掠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为白日里消逝的无数生命,吟唱着最后的挽歌。
这江湖的血,似乎永远也流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