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似懂非懂。他对着家里那面模糊的旧镜子,练习“不爱说话”的表情,练习“眼神亮”,却总觉得不对。直到有一天排练,他背着那个沉甸甸的背篓,在模拟的“山道”上艰难行走,李老师在旁边提示:“想想,你背上不是木头,是你的战友,他们死了,你要带他们回去……”
石头猛地一顿。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篓的绳子,腰弯得更低了,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他没有说话,但那种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不敢稍有松懈的姿态,让旁边看着的李老师心头一颤。
演指导员的是秀云,她牺牲前只有一句台词。就这一句,她反反复复练了上百遍。小草负责道具和效果,她带着几个孩子,收集枯枝落叶,用厚布和豆子模拟脚步声,用抖动铁皮模拟雷鸣和枪炮。
排练并非一帆风顺。孩子们起初难免笑场,动作僵硬,台词像背书。但随着一次次的排练,随着村里老人们那些无声的注视和偶尔的补充,那封信里的文字,仿佛渐渐化成了有形的魂魄,浸润到他们的身体里。排练场里的笑声越来越少,气氛越来越沉。有时排到后半段,那个“傅水恒”背着背篓在“山路”上踉跄,背景是模拟的风声和隐约的“枪声”,整个场子里会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能听到孩子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脚步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校庆日,在一种混合着期待、激动与某种不言而喻的肃穆气氛中,到来了。
学校那间最大的土坯礼堂,早已被挤得水泄泄。前面几排,破例摆上了从各家凑来的靠背椅、太师椅,上面坐着的,是村里以及邻近几个村子还能走动的老军人、老民兵。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别着大大小小、颜色暗淡的勋章。尽管努力挺直腰板,但岁月的侵蚀和旧日的创伤,还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无法掩饰的痕迹。后面,则是密密麻麻站着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前方那个简陋的、只用幕布和简单布景搭起的舞台。
明亮的汽灯挂在舞台前方,把一切照得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人群聚集特有的温热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老人们身上的膏药味。
幕布,在嗡嗡的议论声中,缓缓拉开。
没有华丽的布景,没有专业的灯光。只有傅三爷做的那座略显嶙峋的“狮子崮”,静静地矗立在舞台中央。石头——年轻的“傅水恒”,穿着打过补丁的旧军装,脸上涂抹着锅底灰和红墨水模拟的硝烟与血污,正和几个同样装扮的“战友”伏在“阵地”上。
剧情,按照那封信的脉络,一步步推进。枪声(由孩子们在后面用力跺脚和敲击铁皮模拟)、呐喊声、此起彼伏。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当秀云扮演的指导员,胸前绽开一大片触目的“鲜血”,艰难地抓住“傅水恒”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说出:“水恒……想法子……带弟兄们……回家……”时,台下前排的老人们,身体都不约而同地前倾了一下。有人张开了嘴,呼吸变得粗重。
舞台暗下去,再亮起时,已是“战后”。寂静。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傅水恒”独自一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由孩子们扮演,一动不动)间踉跄行走,他俯身,极其轻柔地,从“战友”身上取下帽徽、衣扣,或者只是撕下一角“染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放入身后的背篓。每一个动作,都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严。没有台词,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那背篓物件落入时,发出的细微却又惊心动魄的声响。
台下的窃窃私语彻底消失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抑制不住的、低低的啜泣。
“独行”开始了。舞台灯光变得幽暗,象征黑夜与山路。“傅水恒”背着那个看起来无比沉重的背篓,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在舞台上绕着圈子。他的军装被“荆棘”划得更破,脸上满是疲惫与污垢。他做出舔舐苔藓、咀嚼草根的动作,因为干渴而剧烈地咳嗽。他摔倒,又挣扎着爬起,第一时间是去扶稳那个背篓。灯光追着他,将他孤独而执拗的身影投在背景幕布上,显得格外高大,又格外脆弱。
音乐?没有音乐。只有效果组孩子模拟的、呜咽般的风声,以及那单调而沉重的、仿佛敲在每个人心上的脚步声。
第三天,“傅水恒”的步履已经完全是拖行,身体摇摇欲坠。他靠着一棵“树”(由另一个孩子举着树枝扮演),缓缓坐下,眼神涣散,仿佛生命的火光正在熄灭。舞台陷入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他艰难地、一寸一寸地,重新撑起身体。他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象征根据地哨所的、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
他的嘴唇干裂,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滚过整个礼堂的声音:
“排长……弟兄们……我们……快到了……”
他再一次背起那“一座山”,用尽最后的气力,朝着那点微光,挪动脚步。
舞台全亮。
“到家了!”
有人喊了一声(效果音)。
“傅水恒”望着那光亮,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模糊、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巨大悲痛与一丝微弱释然的表情。然后,他腿一软,向前扑倒,但双手,却依然死死地抱着胸前的背篓。
戏,到这里,本该结束了。
幕布却没有立刻落下。
扮演傅水恒的石头,不知是沉浸其中忘了起身,还是某种情感的驱使,他在倒地之后,又挣扎着,用胳膊肘支撑起上半身,回过头,望着那个沉甸甸的背篓。那不是剧本里的动作。
灯光照着他满是“血污”和汗水的稚嫩脸庞。他望着那背篓,眼神里是孩子们不该有的、巨大的悲伤,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承诺。他张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哑地喊出了信上没有、却是所有牺牲者唯一期盼、也是生者唯一承诺的那句话:
“我带你们……回家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一瞬间的绝对寂静。
然后,如同地底涌动的熔岩终于冲破了岩层。
前排,那些白发苍苍、伤痕累累的老兵们,仿佛被同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僵硬和迟缓,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意志。有的依靠着拐杖,有的被身旁的人下意识地扶了一下,但他们的腰杆,在这一刻,都挺得笔直。
没有任何人口令,没有任何人指挥。
他们抬起右手,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着最标准的姿势,向舞台上那个稚嫩的、却仿佛与六十多年前那个年轻士兵身影重合的孩子,敬了一个庄严的、持久的军礼!
布满老年斑的、粗糙的、残缺的手指,紧贴着斑白的鬓角。浑浊的老眼里,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肆意流淌。他们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站着,敬着礼,像一排沉默的、历经风霜雷击而不倒的老松。
这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台上的小演员们愣住了,忘记了谢幕。台下的村民们,先是呆住,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那掌声里,带着哭腔,带着呼喊,带着一种积郁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宣泄。
就在这掌声与无声的敬礼交织的时刻——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劲的山风,呼啸着穿过洞开的窗户,猛地灌满了整个礼堂!
舞台上,作为背景的一部分,那本被孩子们特意放置在“阵地”旁的、厚重的《太行兵工厂筹建纪略》,被风哗地吹开。书页疯狂地翻动起来,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急促而连绵的响声。
那声音,初听是纸页翻动。再听,却像是无数脚步在急促奔跑,像是松涛阵阵,像是遥远战场传来的、压抑的呐喊与低语。
风声,掌声,哭声,书页声……混成了一片。
仿佛这巍巍太行,这千山万壑,都在回应。
仿佛那长眠于群山之间的、无数的、无声的魂灵,都在这一刻,发出了他们的回响。
永恒图书室里,依旧安静。阳光移动,光柱落在了门口那空着的、傅水恒老人生前常坐的藤椅上,仿佛他还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