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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与医生的“谈判”。(2 / 2)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

“我十几岁参军,打过鬼子,揍过老蒋,也跨过鸭绿江……那时候,我们是什么条件?受伤了,能有盐水清洗伤口就是天大的幸运!多少战友,发着高烧,伤口溃烂流脓,就因为缺那一支几毛钱的消炎针,就……就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留在了荒山野岭……”

他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我记得,我们连队有个小战士,叫根子,才十六岁,比我的孙子现在还小……一次突围,他肚子被弹片划开了,肠子都流了出来……我们背着他,跑了几十里山路,找到一个小卫生队。可是没有麻药,没有像样的手术刀,连止血的纱布都要反复用……他就那么硬挺着,疼得满头大汗,嘴唇都咬烂了,愣是没哼一声……最后,还是因为感染,没救过来……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排长……要是……要是咱有盘尼西林……该多好……’”

傅水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深井里艰难地打捞上来,带着血和泪的沉重。

“盘尼西林……那时候,一支盘尼西林,能换一条金条!可我们没有啊!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好的兄弟,最年轻的娃娃,因为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感染,一个个离开……”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张医生,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悲愤的火焰:“张医生,你说!现在,国家强大了,条件好了,一支抗生素也许不算什么了,一次检查就要几千上万块!可这钱,是哪来的?是千千万万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用汗水和智慧创造出来的!是纳税人的钱!这里面,也有我那牺牲的战友根子他们的一份!他们用命,换来了今天的和平,不是让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躺在功劳簿上,心安理得地挥霍的!”

他越说越激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飙升,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老傅!你别激动!快躺下!”李素珍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扶住他。

张明远也一个箭步上前,一边检查傅水恒的状况,一边急切地劝道:“傅老!您冷静!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您的身体更重要!这些钱,对于国家整体医疗支出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您完全不必如此!”

“九牛一毛?”傅水恒喘着粗气,抓住张明远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张医生,账不能这么算!今天我觉得我是功臣,多花点国家的是九牛一毛;明天他觉得他有关系,多占点公家的便宜也是理所应当;后天,那些手握权力的人,是不是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损公肥私、挥霍无度了?!风气,就是这么坏掉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被攻破!”

他痛心疾首,每一个字都像是沉重的鞭子,抽打在空气中。

“我傅水恒,一辈子没占过公家一分钱便宜!打仗的时候,缴获的战利品,哪怕是一盒罐头,一支钢笔,都按规定上交!困难时期,组织上照顾老干部多配给一点粮油,我都让给了更困难的群众!现在,我老了,病了,更不能晚节不保,不能到了最后,反而成了国家的负担,成了啃食共和国根基的蛀虫!那我死了,都没脸去见根子他们!没脸去见那些为了建立这个国家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友!”

说到动情处,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张明远和护士小林手忙脚乱地给他吸氧,用药,好不容易才让他的情绪和体征稍微平稳下来。

看着病床上这位倔强、固执,却又崇高得让人心疼的老人,张明远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医患沟通,甚至可能是一位老干部对医疗条件的挑剔或是不满,却万万没想到,面对的是一颗如此赤诚、如此滚烫的初心!

他想起自己平日里接触到的某些人,绞尽脑汁托关系、找门路,就为了能多报销一点,能用上价格更高、或许并非完全必要的药品或检查;想起新闻里曝光的那些利用职权,将家人甚至亲人的医疗费用统统打包进公费报销体系的蠹虫;想起社会上那些“不占公家便宜就是吃亏”的扭曲心态……与眼前这位宁可掏空自己毕生积蓄,也不愿多花国家一分钱的老人相比,那是何等鲜明的对比!何等巨大的讽刺!

张明远感到脸上有些发烫,那是羞愧,也是敬佩。他沉默了很久,才用极其郑重的语气开口:“傅老,您……您让我……无地自容。我理解您的想法了,真的理解了。但是,政策就是政策,我个人无法改变。而且,动用您个人的全部积蓄,这绝对不行,阿姨和您的家人也不会同意的。”

他思考着,试图寻找一个折中的方案:“您看这样行不行?一些确实属于保障范围内、且必要的项目和药品,我们还是按规定走。但对于一些可选用、价格差异较大的,比如部分进口特效药或者更舒适的护理选项,我们充分尊重您的意愿,优先考虑性价比更高的方案,或者如果您坚持,这部分由您个人承担?这样既不完全违背政策,也体现了您的原则。”

傅水恒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权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激动已经平复,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不变的坚定。

“好吧……张医生,就按你说的,尽量……给我用最必须、最基础的。那些昂贵的、锦上添花的,能不用就不用,能省就省。”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近乎恳求,“麻烦你们,给我用的每一支药,做的每一项检查,都记下来。等我好些了,我要亲自看账单。该我个人出的,一分也不能少。”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却又重重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国家啊……就像一个大树,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曾经为它浇过水、施过肥的人。现在树长大了,能遮阴了,我们不能反过来,成了啃噬树根的虫子。看着现在有些人,变着法儿地占国家的便宜,挖国家的墙角,我心疼啊……我这点坚持,或许改变不了什么大风气,但至少,在我这里,在我傅水恒身上,不能让这种歪风得逞!我得对得起我身上的旧伤疤,对得起我牺牲的战友,对得起……我入党时,举着拳头发过的誓言……”

张明远肃然站立,他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傅老,您放心,我会亲自跟进您的治疗方案和费用情况,一定严格按照您的要求来办。”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病床上那位瘦削却脊梁挺直的老人一眼,然后带着满心的震撼与复杂,和护士小林默默地退出了病房。

病房门轻轻关上。

傅水恒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合上眼睛。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影里,似乎有硝烟弥漫,有战友年轻的笑脸,有根子那双渴望生存的眼睛,更有他这一生,从未动摇过的信仰与坚守。

李素珍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他枯瘦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她劝不动他,从来都劝不动。这个倔老头,把他的原则,看得比他的命还重。

而在病房外,张明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久久无法平静。傅水恒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一记记重锤,敲打着他作为一名医者,更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良知。他掏出手机,想给某个总是抱怨单位福利不够好、想方设法搞点“额外收入”的朋友发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最终什么也没写。

有些光芒,无需言语,其存在本身,就足以照亮一些晦暗的角落,让某些蝇营狗苟的心思,无所遁形,汗颜不已。

这场关于医疗费用的“谈判”,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有的,只是一颗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依旧璀璨如金、坚守如山的初心,在洁白病房的寂静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无声惊雷。这惊雷,穿越了病房的阻隔,在这片土地上空隐隐回荡,拷问着每一个听闻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