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回归自然。(2 / 2)

陈学明顺着望去。那石头其貌不扬,大小如磨盘,露在外面的部分,被风雨岁月打磨得异常温润,泛着一种类似老玉的柔和光泽,与周围棱角分明的山岩截然不同。

“傅老头常坐那儿。”老人说,“有时候就是坐着,有时候手里就摸着那块石头。有一回,我问他,整天摆弄这些冷冰冰的石头有啥意思。他过了好久才说,”老人模仿着一种低沉而平静的语调,“‘石头不冷,它记得所有人的温度。’”

石头记得所有人的温度。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陈学明。它简单,却蕴含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哲理。石头,这天地间最古老、最沉默的存在,它见证过一切——远古的造山运动,沧海桑田,部落的迁徙,王朝的兴替,还有那些短暂的、如同萤火般的个体生命,他们的欢笑、血泪、愤怒与祈祷。所有的温度,无论是阳光下灼热,风雨中的冰冷,还是人类手掌短暂接触留下的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是否真的都被它默默地记录、封存在亿万年的记忆里?

傅水恒,他在这里,抚摸这些石头的时候,是否在试图读取那些被遗忘的温度?那些牺牲在此地的、无名的战士?那些被迫离开家园的、哭泣的村民?还是,他在将自己的温度,他对这片土地、对生命本身那深沉而复杂的爱,一点点地、固执地传递进去,作为一份留给未来的、无言的嘱托?

陈学明走到那块石头旁,像完成一个仪式般,郑重地伸出右手,掌心缓缓贴在那光滑微凉的石面上。起初,是预料之中的坚硬与冰冷。但奇异的是,停留片刻,那冰冷似乎渐渐褪去,掌心下仿佛真的生起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温润感。是阳光照射的余温?还是自身血液循环产生的错觉?他不知道。但他宁愿相信,那是存在的痕迹,是跨越了时间的、某种精神的共振。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山谷里的秋色在晚霞的映照下,更加浓烈欲燃。考察队决定在谷中一片相对平坦、靠近溪流的地方扎营。

篝火很快生了起来,枯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山间夜色的寒峭,也在每个年轻人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白天的兴奋与疲惫渐渐沉淀下来,话题不由自主地围绕着白天的见闻,围绕着那个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质的名字——傅水恒。

“你们说,傅水恒先生当年,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坐在篝火边?”小张抱着膝盖,望着火焰出神。

“他可能连篝火都很少生。”小李往火堆里添了根柴,“那老人不是说了吗,他日子过得极其简单,几乎像个苦行僧。”

“一个人,几十年,守着这片山…”另一个队员喃喃道,“光是想想,就觉得…太孤独了。”

陈学明没有加入讨论,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山里的夜,黑得极其纯粹,没有城市的光污染,只有漫天星子,冰冷而璀璨,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俯瞰着这片沉睡的山峦。溪流潺潺的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孤独吗?当然是孤独的。但那或许是一种主动选择的、丰饶的孤独。与山石为伴,与草木对话,与星辰默然相对。在这样的孤独里,人或许才能剥离开一切社会赋予的身份和喧嚣,直面生命最本质的状态,听见天地最细微的呼吸。

夜渐深,队员们陆续钻进帐篷休息。篝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暗红色的炭火,在夜风里明明灭灭。陈学明是最后一个守夜的,他添足了耐烧的粗柴,看着火焰重新升腾起来,才感到倦意如潮水般涌上。他裹紧冲锋衣,靠着身后一块大山石,闭上了眼睛。

意识模糊间,他并未立刻沉入睡眠,而是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半梦半醒的境地。篝火的光晕在闭合的眼睑上晃动,仿佛变成了另一种光源——一种晦暗不明的、带着焦糊气息的光。

然后,他看见了。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某种内在的视觉。一片广袤的、死寂的荒原,土地是黑褐色的,布满裂纹,如同干涸的河床。没有绿色,没有鸟鸣,只有一些烧焦的、指向天空的枯木枝桠,像大地绝望伸出的手臂。天空也是阴沉沉的,压得很低。

在这片焦土的中央,有一个身影。他穿着一件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的衣衫,身形瘦削,微微佝偻着背。他正俯下身,用一双看起来很有力、却布满了泥土和沧桑的手,在地上挖掘着。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将一颗小小的、看不清形状的种子,小心翼翼地埋进那看似毫无生机的焦土里,然后用周围的土轻轻覆盖,压实。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有那个重复的、近乎仪式化的动作——弯腰,挖掘,埋入,覆盖。一个,又一个。

陈学明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他知道,那是傅水恒。不是照片上那个面容清晰的傅水恒,而是某种精神的具象化,一个在绝望之地坚持播种希望的、纯粹的意志。

他试图看得更清楚,但那影像开始晃动,变得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缓缓下沉,沉入无梦的深眠。

……

清脆的、婉转的鸟鸣声,将陈学明从沉睡中唤醒。

他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山谷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特有的、清冽如甘露的空气。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发现其他队员也陆续从帐篷里钻了出来,脸上都带着惺忪的睡意。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目光都投向营地边缘那棵姿态虬曲的老松树。就在那横逸斜出的枝干上,站着一只鸟。

那是一只山雀,体型不大,羽毛是灰蓝与白色相间,头顶有一撮醒目的白色羽冠。它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喉咙里发出连续不断的、清亮悦耳的鸣叫:“啾啾——啾啾啾——”

那声音,像一串晶莹的露珠,滚落在清晨宁静的山谷里,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李张大了嘴,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小小的生灵:“这…这是…”

“是山雀…好多年没在这一带见过了…”小张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她迅速从背包里翻出相机,小心翼翼地调整焦距。

陈学明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只山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其中涌动,温热而酸楚。他想起昨夜那个模糊的、关于播种的梦境,想起老人描述的这片土地曾经“鸟不落”的死寂,想起傅水恒抚摸石头时说的那句话。

这只突然出现的、生机勃勃的小鸟,它意味着什么?是生态链恢复的一个微小却坚实的证据?是这片土地在傅水恒离去多年后,依然遵循着他所期望的轨迹,缓慢而坚定地自愈着?还是…它本身就是一种回应,一种来自自然、来自那沉默精神的、无言的回应和印证?

他无从得知确切的答案。

那只山雀在枝头跳跃了几下,又清脆地鸣叫了几声,然后振翅而起,像一道灰蓝色的细小闪电,倏地没入了远处茂密的林间,消失不见。

但它留下的鸣叫声,仿佛还在山谷里回荡,与潺潺的溪水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陈学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带着泥土、草木和晨露的清新气息。他转过身,面向他的团队成员们,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昨夜篝火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某种东西点亮的光彩,混合着惊讶、感动,以及一种跃跃欲试的使命感。

“开始工作吧。”陈学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们的项目,就从这里开始。”

他走向那块傅水恒曾经常年倚坐的、温润如玉的山石。这一次,他没有再伸手去触摸。他只是站在那里,如同这太行山间又一棵新生的树,将自己的根须,向着这片被记忆和希望共同浸润的土地,深深地、坚定地,扎了下去。

晨光熹微,洒满山谷,万物静默,而又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