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太行山,寒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大雪封山已近半月,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平日里崎岖的山路更是被积雪和暗冰覆盖,难以通行。然而,在这片银装素裹之下,独立团的心脏却在为一场与风雪同样冰冷的交易而紧张地跳动着。
团部指挥所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傅水恒团长背着手,在挂在墙上的那幅简陋区域地图前来回踱步,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次落地都仿佛能感受到地面的微颤。傅必元政委坐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我,陈世根,则坐在他们对面的长凳上,面前摊开着一份清单,上面罗列着的,是这次交易的全部家当,也是我们独立团目前能拿出的、最具“价值”的筹码。
“都核实清楚了?”傅水恒停下脚步,声音有些沙哑,目光锐利地投向我。
“核实清楚了,团长。”我指着清单一项项汇报,“缴获的日军将官级指挥刀三把,其中一把刀柄有金饰,疑似属于某个被我们击溃的联队指挥部;尉官以上级望远镜八具,完好无损;‘旭日’‘瑞宝’等勋章、纪念章一小箱;金笔、怀表等个人贵重物品若干;还有一批封装完好的日本清酒、香烟,甚至还有几套崭新的军官呢子大衣和皮靴。这些都是上次反扫荡和零星战斗中,从鬼子尸体和被端掉的据点里仔细收集来的,按照您的指示,一直封存,没有分发。”
傅政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深思:“这些东西,在咱们眼里,除了那把指挥刀或许能用来鼓舞士气,其他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但在某些人眼里,尤其是在那些穿梭于交战区、嗅觉灵敏的‘国际友人’或者投机商人眼里,它们代表着身份、战利品,或者……是打通更高层面关系的敲门砖。用这些我们用不上的‘奢侈品’,去换我们急需的药品和钢材,这笔账,划算。”
“关键是安全和可靠!”傅水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跳了一下,“老陈,你联系的这条线,那个叫‘老卡特’的瑞士商人,底细摸清了多少?会不会是鬼子的钩子?”
我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也是我反复权衡、夜不能寐的核心。“团长,政委,‘老卡特’这条线,是通过上次营救出来的那批爱国工程师中的王工间接搭上的。王工在天津时,曾因技术问题与这个卡特有过接触,此人常年混迹于天津、北平,名义上是做钟表、精密仪器生意,实则三教九流都打交道,以‘只认钱,不认人’闻名。我们通过内线反复核实过,他确实与日军某些部门有生意往来,但也同样和晋绥军、甚至一些地方势力有牵扯。此人信誉……在纯粹的商业交易上,据说尚可,前提是利益足够大,且风险可控。”
我顿了顿,继续分析:“这次我们提出的交易,药品主要是奎宁、磺胺、止血绷带和外科手术器械,钢材则是特定型号的无缝钢管和工具钢。这些东西,对日军也是严格管控的物资,但以卡特的门路,从一些混乱的港口或者通过伪军军官倒卖,有可能弄到。他看中的,正是我们手里这批独一无二的、能证明‘战功’的日军高级军官物品,这些东西在黑市上,特别是在某些有特殊收藏癖好的群体中,价值不菲。我认为,只要交易地点、方式安排得当,他为了长远的利益和‘货源’,暂时出卖我们的可能性不大。当然,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傅必元点了点头:“风险与机遇并存。兵工厂刚刚扩建,无缝钢管和工具钢是维持迫击炮和炮弹生产线的命脉,库存已经告急。药品更是关系到无数伤员的生命!眼看开春鬼子可能又有动作,我们必须抢在这之前,把这两样短板补上一些。我同意,交易可以进行,但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那就干!”傅水恒最终拍了板,眼神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老陈,整个交易过程,由你全权负责指挥!我的要求只有一个:东西要拿到,人要给老子全须全尾地回来!特战队,神枪队,你随便挑!需要哪个连队搬运、警戒,你直接下命令!”
“是!”我站起身,挺直胸膛,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也有一股炽热的决心在胸中燃烧。
接下来的三天,是整个独立团神经最为紧绷的三天。
我首先召集了特战队队长王铁锤和神枪队队长赵守成。王铁锤是个黑塔般的汉子,沉默寡言,但身手矫健,精通各种渗透、格杀技巧;赵守成则相对精瘦,眼神锐利得像山里的老鹰,一手枪法出神入化,据说能在三百米外打灭香头。我将交易的时间、地点(选在了敌我势力交错区一个废弃的、易于控制且有多条撤退路径的砖窑)、方式(钱货两讫,同时交接,严禁验货时人员过度集中)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情况(鬼子埋伏、黑吃黑、对方人员超预期等)和他们进行了反复推演。
“铁锤,你带特战队,提前十二小时秘密进入砖窑区域,控制所有制高点、隐蔽点和可能藏匿敌人的角落。交易开始后,你们的任务是潜伏在外围,一旦出现异常,第一时间掐断敌人可能的增援路线,并掩护交易队伍撤退。”
“守成,你的神枪队,化整为零,在交易地点周围五百米到八百米的范围内,寻找最佳狙击位置。你们的眼睛,就是这次交易最远的哨兵。发现任何可疑动向,无需请示,立即开枪警告,并狙杀对交易队伍构成直接威胁的目标。尤其是对方可能隐藏的狙击手!”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眼中闪烁着战斗前的兴奋与冷静。
搬运工作,我交给了警卫连一排和二排的战士。这些小伙子政治可靠,身体素质好,而且纪律性强。他们负责将封装在普通木箱里的“奢侈品”运送到交易地点,并在交易完成后,迅速将换回来的药品和钢材搬运回来。每一个箱子都做了伪装,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山区土产。
出发前夜,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气更重。我亲自检查了准备运走的箱子,抚摸着那冰凉的金色刀柄,心中五味杂陈。这些沾染过同胞鲜血的物件,如今却要成为换取生存与发展资源的工具,历史的吊诡莫过于此。
傅水恒和傅必元也来了。傅团长挨个拍了拍搬运战士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沉重的力道已经传递了一切。傅政委则做了简短的动员:“同志们,你们肩上扛的,不只是几个箱子,是咱们兵工厂能不能继续造出炮弹打鬼子的希望,是咱们受伤战友能不能活下来的保障!动作要快,眼睛要亮,一切行动听参谋长指挥!”
子时刚过,队伍在夜幕和风雪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驻地。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的积雪中行进,沉重的箱子压在肩上,呼吸化作浓重的白雾,很快就在眉毛、帽檐上结成了霜花。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踩碎雪壳的咯吱声,以及寒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
经过数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我们终于抵达了预定区域。按照计划,搬运队伍在距离砖窑一里地外的一处背风林地隐蔽待命。我和王铁锤、赵守成带着少数几名精锐,继续向前,接近砖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