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分派下去,整个独立团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在悲愤中高效运转起来。
李铁柱带着队伍再次潜入王家岭。他们冒着可能遭遇日军巡逻队的危险,在死寂的废墟间仔细工作。拍照,画图,记录,收集物证——带血的刺刀、日制手榴弹碎片、军靴脚印、马蹄印……每一个细节都被记录下来。那台老相机留下了惨案现场最真实的影像:焦黑的屋架、堆积的尸体、井口探出的僵硬手臂、树上悬挂的残躯……每一张照片都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傅政委那边也取得了进展。他们在距离王家岭十几里外的一个山坳里,找到了一位躲藏起来的幸存者——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农,他是惨案发生时趁乱滚下山沟侥幸逃生的。老人精神受到极大刺激,语无伦次,但在傅政委耐心安抚下,还是断断续续讲述了那夜的噩梦:穿着黄军装的鬼子如何包围了村子,如何点火烧房,如何用刺刀将乡亲们逼到打谷场上,如何开始了疯狂的屠杀……哭声、喊声、鬼子的狂笑声……老人的叙述,与李铁柱他们勘查到的现场情形完全吻合。
与此同时,旅部回电,总部对此事高度重视,已启动紧急渠道,设法将初步情况通报给尚在华北的国际记者及外国使领馆人员。并要求我们,尽快整理出详尽的、有说服力的调查报告。
三天后,所有证据、照片、证词、现场绘图汇集到团部。
我们三人,加上政治处主任、敌工科长,在团部那间密闭的小屋里,共同审阅这份即将作为重磅炸弹抛出的调查报告。油灯下,那些文字和图片,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沉重得让人几乎窒息。
傅政委看着照片上那些熟悉的、如今却面目全非的乡亲的遗体,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别过头,用力抹着脸。敌工科长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傅团长沉默地翻看着,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寒冰。他逐字逐句地审阅报告,偶尔提出修改意见,确保每一个指控都有确凿的证据支撑,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报告标题,就叫《日军黑岛联队于王家岭制造惨绝人寰屠杀事件之调查报告》。”傅团长最后拍板,“附上所有照片副本、物证清单、幸存者证词节录、现场方位图。译文由旅部负责找可靠的人做。我们要让铁证说话!”
这份浸透着鲜血与悲愤的报告,被复制成多份,由最可靠的交通员,分不同路线,以最快速度送往旅部、总部。
接下来的日子,是焦灼的等待。
我们加强了对敌占区广播的监听。果然,日伪方面开始在他们的广播和报纸上大肆宣扬所谓的“皇军赫赫战果”,声称在王家岭地区“歼灭八路军残部数百”,并“肃清通匪村庄”,对其屠杀平民的罪行则只字不提,反而倒打一耙,污蔑是“八路军溃退时屠村泄愤”。
听到这些无耻谰言,团部里所有人都气得浑身发抖。
“狗日的小鬼子!我操他祖宗!!”一个年轻的参谋忍不住破口大骂。
傅团长却抬手制止了更多的怒骂。他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刀:“让他们叫。叫得越凶,等真相大白时,摔得就越惨!告诉同志们,沉住气!”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
旅部再次通过秘密电台发来简短电文:“材料已安全转交。斯诺、贝特兰等国际友人极度震惊与愤慨,表示将立即据实报道。海外侨胞团体亦获知消息,正发起抗议浪潮。保持警惕,坚守阵地。”
这短短几行字,像一道强光,刺破了压抑的阴霾。
又过了几天,我们通过地下渠道,终于看到了第一批成果——几张辗转送来的外国报纸影印件。
《纽约时报》以醒目标题刊发斯诺的报道:《沉默的村庄:目击日军在华北的屠杀暴行》,副标题是“国际记者依据八路军前线部队调查报告揭露王家岭惨案”。报道详细引用了我们调查报告的内容,配发了部分经过处理的现场照片(为避免过于血腥,选择性地刊登了废墟、部分远景尸体等),并附上了幸存者的证词片段。斯诺在文中严厉抨击了日军的残暴,并质疑日本军方所谓“建立东亚新秩序”的谎言。
《泰晤士报》也发表了贝特兰的长篇通讯《血迹未干:揭穿华北的“和平”假象》,同样依据我们的报告,对日军暴行进行了深刻揭露。
与此同时,旅部通报,海外多家华人报纸转载了相关报道,并配发评论,强烈谴责日军暴行,呼吁国际社会干预。国内重庆、昆明等大后方城市的一些有良知的报纸,也顶着压力,以转载外电或隐晦评论的方式,报道了此事。
一股强大的舆论风暴,开始在国际国内形成。
我们注意到,日伪控制的报纸和广播,最初几天的嚣张气焰明显减弱,关于“王家岭战果”的宣传悄然消失,转而开始苍白地辩解,声称那是“误伤”,是“八路军伪装成平民”等等,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
“他们怕了!”傅政委扬眉吐气,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这帮畜生,也知道要脸了?”
“他们不是要脸,是怕国际压力,怕影响他们的战略物资获取,怕国内反战情绪升温。”傅团长冷静地分析,但眉宇间也舒展了许多,“这说明,我们的反击打中了要害。舆论战,也是战争的一部分。我们用事实,戳穿了他们的谎言,让他们在道义上陷入了空前孤立。”
然而,战争的逻辑从来都是残酷的。舆论上的胜利,并不能立即阻止枪炮的嘶鸣。
就在外电报道王家岭惨案后不久,黑岛联队果然如我们所料,发动了一次团规模的扫荡,攻势猛烈,显然企图用军事上的优势来挽回颜面,并报复我们的“揭露”行为。
我们依托根据地,利用熟悉的地形和群众支持,与敌周旋,顽强阻击。战斗异常激烈,各营连都出现了不小的伤亡。
在一次前沿指挥所转移时,我和傅团长趴在一条临时挖掘的战壕里,头顶子弹呼啸。他望着对面日军进攻的阵地,突然对我说:“老陈,看到没有?鬼子越是疯狂,越是证明他们心虚,证明我们打疼了他们。王家岭乡亲们的血不会白流,斯诺先生他们的笔,和我们手中的枪,目标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消灭这些禽兽不如的侵略者!”
他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枪炮的轰鸣,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底。
那一刻,我深刻地认识到,在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上,战斗的方式不止一种。冲锋陷阵、刺刀见红是战斗;深入虎穴、搜集情报是战斗;而用笔墨、用事实、用真理去揭露黑暗、争取人心,同样是一场惊心动魄、意义深远的战斗。
舆论战,看似无形,其力量,却足以撼动人心,甚至……影响历史的走向。
我们埋藏了战友的遗体,擦干身上的血迹,继续战斗。但我知道,王家岭那无声的控诉,已经随着电波和报纸,传遍了世界。那血染的真相,像一颗种子,必将在这残酷的春天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埋葬一切邪恶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