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记者访问带来的涟漪,比我们预想的要扩散得更快、更远。
傅团长从抗大分校回来不到十天,旅部通过秘密交通线送来一摞海外报刊的影印件。纸张粗糙,字迹也有些模糊,但报头上《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的英文字样依旧清晰可见。一同送来的,还有总部宣传部门整理的译文摘要。
我和傅必元政委在团部那间弥漫着旧纸张和烟草气息的屋子里,就着昏黄的油灯,仔细阅读着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文字。埃德加·斯诺和詹姆斯·贝特兰的报道占据了不小的版面,里面提到了“一支活跃在华北敌后的八路军部队”,提到了“一位极具创新精神的年轻指挥官傅”,更详细描述了他们所见的“一种适应贫弱装备、却极具韧性与杀伤力的新型游击战术”。
报道客观,甚至带着某种程度的惊叹,将独立团,将傅水恒团长,将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用血与火摸索出的战法,推到了一个未曾预想过的国际视野下。
“了不得!了不得!”傅政委反复摩挲着那几页译文,脸上是因激动而泛起的红光,“老傅,咱们独立团这下可真是名扬海外了!看这洋人写的,‘在极端劣势下展现出的军事创造力’,‘代表了东方战争智慧的一种独特演进’!这评价,高啊!”
傅水恒团长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放下手中的译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名扬海外?鬼子看到这些,会怎么想?”
一句话,让屋内原本有些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我立刻领会了他的担忧。这些报道,是一把双刃剑。它们为我们赢得了外部世界的关注和理解,打破了日寇长期以来的舆论封锁和污名化宣传,但同时也必然刺痛敌人,尤其是被点名的黑岛联队乃至其上层师团。以日军的骄狂和报复心,他们绝不会甘心如此“丢脸”,必然会有所动作。
“团长的担心有道理。”我接口道,手指在粗糙的桌面划过,“鬼子吃了亏,又被我们在国际上‘曝光’,很可能会恼羞成怒。下一步,要么是军事上更疯狂的报复,企图用战果来挽回颜面;要么,就是在宣传上疯狂反扑,污蔑我们,甚至制造事端,颠倒黑白。”
傅团长赞许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老陈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必须有准备。通知各营,加强侦察警戒,尤其是边缘区和交通线,防止鬼子搞突然袭击。另外,政委,政治处和敌工科要动起来,密切关注敌占区的舆论动向,收集日伪报纸、广播内容。我们要知道,敌人会如何泼脏水。”
事实证明,我们的预判没有错。
仅仅过了四五天,敌工科的同志就冒着风险,从敌占区弄回来几张伪政府的《新民报》和日军控制的《华北驻屯军公报》。上面的内容,触目惊心。
它们颠倒黑白,将我们针对日伪军事目标的破袭、伏击,污蔑为“骚扰地方,破坏治安”;将我们与群众鱼水情深的关系,歪曲为“裹挟民众,胁迫良善”;更有甚者,一篇题为《察冀边区匪患实录》的评论员文章,竟公然声称“八路军游而不击,专事劫掠,与土匪无异”,并影射国际记者的报道是“收受好处后的虚假宣传”。
“放他娘的狗臭屁!”傅政委看到这些,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一把将报纸拍在桌上,“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一流!”
傅团长拿起那张《华北驻屯军公报》,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充满恶意的字句,半晌,才沉声道:“他们慌了。我们的胜利,国际的报道,让他们这套欺骗世人的把戏玩不下去了,所以气急败坏。这说明,我们打到了他们的痛处,斯诺先生他们的笔,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有力。”
“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他们满嘴喷粪吧?”傅政委急切地问。
“当然不能。”傅团长斩钉截铁,“舆论阵地,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他们可以造谣,我们就要辟谣;他们可以歪曲,我们就要揭露!用事实,用血淋淋的事实!”
就在我们酝酿如何反击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惨案,将这场舆论战推向了高潮。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侦察连长李铁柱浑身湿透、泥浆遍体地冲进团部,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几乎是摔倒在傅团长面前。
“团长!参谋长!政委!王家岭……王家岭没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眼里是尚未褪尽的惊恐与悲愤。
“什么?!”我们三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慢慢说,怎么回事!”傅团长一把扶住几乎虚脱的李铁柱,语气沉肃。
李铁柱猛吸了几口气,强行镇定下来,断断续续地汇报了情况。原来,他们侦察连一个小队按计划前往王家岭一带(位于我根据地与敌占区交界的一个山区村落)接应一批秘密运送的物资,并侦察敌情。临近村口时,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他们觉得不妙,迅速隐蔽接近,看到的却是一片人间地狱——
整个村子已化为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兀自冒着青烟。村口的打谷场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村民的尸体,男女老幼皆有,大多是被刺刀捅死,或被枪托砸碎头颅,死状极惨。村中几棵大树上,挂着几具被剥了皮、开膛破肚的尸首。水井被尸体填塞,小溪被染成暗红色……粗略估计,全村百余口人,几乎被屠戮殆尽。从痕迹看,惨案就发生在前天夜里,行凶者手法残忍、训练有素,极像是日军正规部队所为。
“我们在村外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找到了唯一一个活口,是个七八岁的娃,吓傻了,问什么都不说,只是发抖……我们还发现了一些这个……”李铁柱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小心翼翼包裹的东西,打开,是几枚黄澄澄的子弹壳,上面清晰地刻着日文标识,还有半张被血浸透的、印着日文的作战命令残页。
作战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铁柱粗重的喘息声和我们三人压抑的、愤怒的心跳声。
傅政委一拳砸在墙上,眼眶瞬间红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畜生!一帮畜生!!”
傅团长脸色铁青,接过那枚弹壳和残页,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封的杀意和决绝。
“老王……”他低声念了一句,那是王家岭村农会主席的名字,一个热情而坚定的老共产党员,我们团多次在那附近休整,都得到过他和村民们的无私帮助。
“这就是证据!”傅团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绷紧的弓弦,“鬼子想用屠杀来恐吓我们,恐吓群众!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们屈服,就能掩盖他们的暴行!做梦!”
他猛地转向我和傅政委:“老陈,老傅,这就是我们反击的机会!用王家岭乡亲们的血,撕破鬼子‘王道乐土’的假面具!让全世界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行动计划迅速制定。
傅团长负责统筹全局,并直接与旅部、总部沟通,汇报惨案情况,寻求上级指示和支持,特别是希望通过渠道,将信息尽快传递给像斯诺先生那样的国际友人。
我负责军事层面,立即抽调团部侦察连、特务连各一个排,由李铁柱统一指挥,携带照相机(这是我们通过海外渠道费尽周折才搞到的一台老旧相机,平时极少使用)和必要的测量、绘图工具,重返王家岭,进行详细现场勘查、证据固定和拍照记录。要求务必详尽、客观,不遗漏任何细节。同时,命令各营连加强戒备,提防日军可能的后续军事行动,并派出小股部队向王家岭方向警戒,保护勘查人员安全。
傅政委则负责政治和群众工作。他亲自带领政治处、民运科的干部,一方面安抚周边村庄民众的恐慌情绪,揭露日寇暴行,鼓舞斗争决心;另一方面,秘密安排人员,寻找并转移王家岭惨案的幸存者(除了那个被发现的孩子,我们抱着一线希望,或许还有其他人侥幸逃脱),并尽可能搜集更多目击证词和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