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点明了智慧的真正来源,也展现了集体的力量。
贝特兰先生也挤上前来,迫不及待地问:“您提到心理战和舆论,这在西方也是新兴的军事学科。在你们如此困难的条件下,是如何有效运用的?您认为这能改变战争的天平吗?”
“贝特兰先生,”傅团长看向这位英国记者,“条件困难,恰恰迫使我们更注重运用智慧和人心。枪炮能摧毁工事,但思想和舆论能穿透壁垒。我们相信,真理和正义是拥有力量的。让更多人,包括日本人民,了解这场战争的侵略本质,了解我们斗争的正义性,本身就是对日寇的沉重打击。这或许不能直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但它能决定人心的向背,而人心的向背,最终将决定战争的结局。”
他的话语,超越了单纯的军事技术层面,上升到了政治和道义的高度。几位记者听得频频点头,眼神中的兴趣愈发浓厚。
斯诺先生当即向陪同的总部领导提出:“我们能否对这位……傅团长,进行一次正式的采访?我们很想更深入地了解他的部队,了解他们是如何在敌后生存和战斗的。我们认为,这对于外界真实理解中国的抗战,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面对国际友人如此恳切的要求,总部领导经过短暂磋商,同意了。于是,一次计划外的、长达半天的深度采访,就在抗大分校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开始了。
采访的细节,傅团长回来后并未多谈,他只说:“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没提。重点是讲清楚我们为什么能在这里坚持战斗,讲清楚战士们的英勇和群众的牺牲支持。”
但我从旅部宣传干事那里,了解到一些片段。记者们的提问极其广泛而深入,从独立团的日常训练、后勤补给、兵员来源,到具体的战术战例、与群众的关系、对日军战术特点的分析,乃至傅团长个人的经历、对战争前景的看法。他们尤其对“特种作战”的概念表现出极大兴趣,追问这种集中优势兵力打击要害的战术,与八路军的群众性游击战是何关系。
傅团长耐心地一一解答。他不用华丽辞藻,只摆事实,讲数据,说案例。讲到牺牲的战友时,他会沉默片刻;讲到打得漂亮的胜仗时,他脸上也不见得意,只有冷静的分析。他反复强调:“我们不是天生的英雄,是被侵略者逼到了绝境,不得不拿起武器,用尽一切办法求生存、求胜利。我们的力量来自于人民,战术的灵感也来自于这片土地和斗争实践。”
他甚至应记者的要求,简单演示了如何利用沙盘进行战术推演,如何判断敌情、选择伏击点、安排撤退路线。他那熟练而精准的沙盘作业,再次让记者们惊叹不已。斯诺先生后来在发出的报道中写道:“……在这个偏僻山村的简陋教室里,我见到了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具创新精神的步兵战术专家之一。他的年轻与他的老练形成了奇特而令人信服的对比。他和他所代表的敌后抗日力量,正在用一种外界难以想象的方式,书写着战争的新的篇章。”
采访结束时,天色已晚。记者们意犹未尽,与傅团长握手道别时,斯诺先生郑重地说:“傅团长,您和您的战士们所做的事情,应该被世界知道。你们不仅是在为中国的自由而战,也在为所有被压迫民族的反抗侵略事业,积累着宝贵的经验。谢谢您!”
傅团长的回应依旧朴实:“我们只是在尽一个军人的本分。谢谢你们愿意来了解真实的情况。”
这一切,发生在傅团长授课的最后半天。当他次日傍晚风尘仆仆赶回独立团驻地时,那场引发总部乃至更高层面关注的国际采访,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干练的团长。
我和傅政委迎上去,他先简单问了问团里这几天的情况,听我们汇报小王庄战斗的处置,点了点头,说了句“你们处理得很好”,便不再多言。直到晚上,在团部他那间兼作卧室的办公室里,就着一盏油灯,他才对我们稍微多说了几句。
“那些记者,很专业,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他喝了口热水,语气平静,“他们想知道真相,想知道我们凭什么能在敌后站稳脚跟,还能打胜仗。我跟他们讲了咱们的战士,讲了根据地的老百姓,也讲了一些具体的战例。有些东西,涉及到机密,我没说。”
“总部什么意思?”我更关心这个。
“总部态度明确,这是打破敌人舆论封锁的好机会。让我们实事求是,敢于展示。斯诺先生他们是有着正义感的记者,会客观报道的。”他顿了顿,看向我们,眼神深邃,“老陈,老傅,这件事提醒我们,我们在这里打的每一仗,不仅仅是为了消灭眼前的敌人,也是在为整个中国的抗战局面,甚至是在为我们在世界上的形象,增添砝码。以后,我们的眼光要放得更开一些。”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庞。我和傅政委都沉默着,咀嚼着他的话。
几天后,我们通过地下交通站,设法弄到了一些外国报刊。在一份《泰晤士报》的角落,我们看到了一篇署名为詹姆斯·贝特兰的短讯,标题是《中国腹地的“幽灵”战术:年轻指挥官揭示敌后抗战新范式》。虽然只是片段,但其中对傅团长及其战术思想的描述,充满了惊奇与赞誉。
傅政委拿着那张剪报,反复看了好几遍,激动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看看!老傅!世界瞩目啊!咱们独立团,这回可真是露脸了!”
傅团长却只是接过剪报,粗略地扫了一眼,便放在了桌上,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虚名而已。鬼子不会因为报纸上夸我们几句就放下枪。该打的仗,一仗也不会少。接下来,我们要应对的,恐怕不只是黑岛联队了。”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华北战场:“名声出去了,是动力,更是压力。咱们得更强,打得更好,才能对得起这份关注,对得起牺牲的同志,对得起支撑我们的老百姓。”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地图上那纵横交错的等高线与敌我标识,心中了然。国际记者的到访与报道,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但这涟漪之外,依旧是烽火连天、艰苦卓绝的现实。我们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险。
然而,这来自外界的、带着惊异与敬意的目光,终究像一缕微光,穿透了重重封锁,照进了这片被围困的土地。它让我们知道,我们并非孤军奋战,我们的牺牲与奋斗,有人在看着,有人在记录着,更有人,在遥远的地方,为之动容,为之声援。
这或许,就是团长所说的,“舆论造势”那无声却磅礴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