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摆弄辣椒丝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张甯一眼。
这是今天,她第一次,正眼看张甯。
她的那双眼睛里,依旧隔着一层雾,可在那层雾的后面,张含泪仿佛看到了一丝……感激?又或者,是一种“你我都一样”的、悲凉的认同。
“这鸭子,不好弄。”
琴姐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骨头硬。”
张甯点了点头,手上用力,将鸭子翻了个面,轻声回应道:“嗯,是硬。”
说完这两个字,两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不同了。
空气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脆弱的丝线,将她们两个连接在了一起。
她们都知道,她们说的,不是鸭子。
是命运。
那坚硬的、难以被撼动的、属于她们的命运。
午饭的饭桌,比除夕夜更要喧闹百倍。
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才勉强将三代人悉数容纳。男人们占据了上位,觥筹交错,高谈阔论,话题从村里的收成,一路飘到遥远的南海局势;女人们则带着孩子挤在下首,一边忙着给自家孩子夹菜,一边聊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而小川,依旧是那个众星捧月的绝对中心,被爷爷奶奶抱在怀里,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接受着所有人的赞美。
张甯坐在最靠近厨房的那个老位置上,碗里被三姨热情地堆满了菜。她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味同嚼蜡。
她的目光,始终无法从斜对面的琴姐身上移开。
琴姐就坐在那里,身边是她病愈后依然虚弱的母亲。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姿态安详得像一幅静物画。她会细心地为母亲挑掉鱼身上的刺,会在母亲咳嗽时,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温水。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仿佛游离于世外的微笑。她吃得不快,但每一口,都咽下去了。
那份平静,让张甯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仿佛琴姐咽下去的,不是饭菜,而是她自己那无声的、无人问津的哀恸。
“琴琴也是大姑娘了,看着就稳重,”不知是哪个姨父喝高了,大着舌头说道,“大姐真是好福气啊,找了这么个好婆家!我可听说了,朱家那小子能干,彩礼给得也敞亮!等琴琴嫁过去,大姐你就等着享福吧!”
这话一出,病恹恹的大姨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她勉强地笑了笑:“孩子们的事,只要他们自己过得好就行。”
一句“他们自己过得好”,便将所有关于交易、债务与牺牲的本质,都轻轻地、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句“祝福”,而变得更加热烈起来。
张甯却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那刚刚咽下去的几口米饭,混合着冰冷的现实,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烧得她一阵阵地反胃。
她看着琴姐那张在所有人的“祝福”中,依旧安宁平静的脸,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鸣,在心中轰然炸响。
“妈,我……有点不舒服,吃不下了。”
她放下筷子,低声对母亲说了一句。
母亲正和邻座的三姨聊着城里的新鲜事,闻言只是淡淡地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中蕴含着一层深意:“不舒服就去歇着吧,勉强吃下去也消化不了…”
得到了这份意料之中的许可,张甯如蒙大赦。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缕青烟般,从那片热闹的、与她无关的盛宴中抽离,一个人走出了堂屋。
院子里的空气,被冬日午后的太阳晒出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张甯没有停留,径直绕过屋子,走到了屋后那片背风的、堆放着柴火垛的空地上。
这里,是整座院落里最安静的角落。
堂屋里的喧嚣被厚实的砖墙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嗡嗡的回响,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潮声。空气里弥漫着干枯木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息,一只胆大的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张甯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下来。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深深地埋了进去。
那个有着自己世界的表姐,此刻,正在那堵墙的另一边,平静地吃着饭。
她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张甯痴痴地想着。
是在那个人人都说她“木讷”的午后,她独自对着天空的云发呆时,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奔腾的天马和游弋的鲸鱼吗?还是在她修剪辣椒丝,将它们摆成风车形状时,她的心里,正有一片绚烂的原野在迎风转动?
那个坚固的、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堡垒里,一定很美吧?美到足以让她抵御现实世界里,所有的粗糙与不堪。
可此刻,那座堡垒,正在被一台名为“现实”的拖拉机,轰隆隆地、不由分说地、夷为平地。
她那平静到近乎麻木的外表下,会是怎样的波澜?是一片早已心死的、冰封的海,还是一座即将喷发的、被死死压抑住的火山?张甯无法想象。
她有过喜欢的人吧?一定有过的。哪怕不是真实的,只是在某个午后,隔着田埂远远看见的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干净的少年身影,也至少……会有一个存在于她幻想中的、完美的恋人吧?那个恋人,会懂得她所有沉默背后的语言,会小心翼翼地推开她堡垒的大门,而不是用一台拖拉机将其撞得粉碎。
如今,她就要嫁给那个开拖拉机的男人了。从此以后,那个存在于她秘密世界里的少年,就要和她,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她会遗憾吗?
当她在一个又一个被农活与家务填满的、庸常的日夜里,猛然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一整片可以任由想象驰骋的原野时,她会为此而哭泣吗?
这个念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进了张甯的心脏。
一种巨大的、感同身受的悲伤,混合着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琴姐的命运,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她自己那岌岌可危的、随时可能被收走的幸运。
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深切的恐惧。
她和琴姐,是如此的相似。她们都是这片重男轻女的、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不被重视的芦苇。她们都学会了用沉默和懂事来保护自己,都习惯了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构建一个不被打扰的内心世界。
唯一的区别是什么?
是成绩吗?是那个“市重点第一”的光环吗?不,那也不过是让她从一个“无用的附属品”,变成了一个“有用的投资品”罢了。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她的价值,最终的用途,是“给你妈和你叔,也给你弟弟减轻负担”。
本质上,她和琴姐,都是等待被估价、被使用的“资产”。
不。
不对。
还有一个区别。
一个最根本的、决定性的区别。
就在这股令人窒息的潮涌中,一个名字,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彦宸。
那个会傻乎乎地跟她玩“胆小鬼游戏”的家伙。
那个会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为她构筑“奇美拉”与“夜莺”的家伙。
那个在她听来无比幼稚的、华而不实的计划背后,藏着一颗最滚烫、最真诚的、想要把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的心的家伙。
对!
我起码……我起码还有一个彦宸!
我不是一个人。
我们是彼此的堡垒,是对方世界里,唯一的、合法的居民。我们深爱着彼此,那份爱,是确定的,是滚烫的,是足以对抗全世界的、唯一的武器。
这个念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那片被悲伤与恐惧笼罩的内心。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攥住。
张甯猛地伸出双臂,在身前的冷空气里,紧紧地、紧紧地,搂住了自己。
这个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骨骼都嵌入血肉里。她能感受到自己单薄的毛衣下,那颗正在为另一个人而激烈跳动的心脏。
那份跳动,是她所有勇气的来源。
她将脸更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由思念构筑起来的、虚幻的温暖。
我想你了。
她在心里,用一种近乎于呐喊的、从未有过的清晰音量,对自己说。
彦宸,我想你了。
真的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