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6日,大年初二。
按照习俗,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清晨的农家院落,正上演着一场迎来送往的、流动的盛宴。二伯一家起了个大早,要赶在上午回二伯母的娘家。琳琳和雯雯两个小丫头换上了崭新的红棉袄,脸上挂着要去姥姥家“搜刮”压岁钱的兴奋,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拉着张甯的袖子,让她暑假一定回来找她们玩。
奶奶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院门口,那份显而易见的期盼,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自家的女儿们。
果然,不出半小时,院子里便重新被新一轮的喧嚣所点燃。大姨、三姨、小姨三家,几乎是前后脚地抵达,自行车、三轮车在院门口挤成一团。大大小小的孩子,像一群刚出笼的麻雀,尖叫着、追逐着涌进院子,将这份属于节日的“热闹”推向了又一个高峰。
彦宸猜得没错。在张甯的生活里,这种鼎沸的人声,才是常态。
在这片鼎沸中,张甯的目光,却像被一块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大姨的女儿,比她大两岁的表姐,周琴。
静姐就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羽绒服,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脸上挂着一种惯常的、仿佛游离于世外的、安静的微笑。她不主动和谁说话,也似乎没人特别注意到她。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株生长在庆典边缘的、沉默的植物。
张甯的心,却因为她这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而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她无法将眼前这个安静的表姐,和琳琳昨天夜里,趴在她耳边悄悄吐出的那个词联系在一起。
“嫁人”。
“我听我妈说的,大姨给琴姐找了婆家,彩礼都收了。听说是为了给大姨还去年看病的债……”
“姐才十九岁啊!”
“是啊,我妈说,那男的比琴姐大快十岁呢,家里是开拖拉机的,有钱。唉……”
琳琳那声充满着同情与无奈的叹息,像一根冰冷的针,在张甯的梦里扎了一整夜。
今天,这根针,就站在她的面前。
张甯看着静姐,看着她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看不出太多情绪的眼睛,忽然想起,家里的大人们,尤其是奶奶,在背后提起这个外孙女时,总会带着一丝惋惜的口吻,说她“脑子有点木”、“人太老实了,怕以后嫁出去受欺负”。
她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看法。琴姐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时常能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对着一朵花,或者天上的云,一坐就是一下午,嘴里还念念有词,脸上会浮现出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纯粹的微笑。
但此刻,张甯却无比笃定地觉得,琴姐不木,她只是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坚固的、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堡垒。那个堡垒里,或许有比这个现实世界,更值得她微笑的东西。
“都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屋!”
奶奶一声招呼,人群簇拥着进了温暖的堂屋。后爸和几个连襟(姨父们)很快就在堂屋里凑成一桌,就着花生米和瓜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指点江山”;而小川,作为这第三代里唯一的、姓刘的男孩,则当仁不让地,再次成为了所有长辈目光的绝对焦点,被糖果、红包和无休止的夸赞牢牢簇拥在客厅的正中央。
张甯甚至没有在堂屋停留,便径直走向了那个唯一属于她的位置——厨房。
今年的厨房,格局已然发生了变化。
二伯母走了,顶替她位置的,是风尘仆仆的三姨。而去年还在厨房里说笑忙碌的大姨,此刻正被奶奶搀扶着,坐在堂屋的炉火边,脸上带着一种病后初愈的、蜡黄的虚弱。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沾染厨房的油烟与劳碌。小姨则抱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哇哇啼哭的表弟,一脸的疲惫,更是分身乏术。
于是,今年的厨房主力,就变成了三姨,和另外两个女孩。
其中一个,是张甯。
另一个就是周琴。
张甯一走进厨房,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的背影。
表姐正站在水槽边,默默地清洗着一大盆青菜。她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那哗哗作响的水流,与周遭所有的喧闹,都与她无关。
“姐。”张甯轻声喊了一句。
周琴的身体似乎过了一秒才接收到这个信号,她缓缓地回过头,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迟钝的、礼貌性的微笑:“小甯来了。”
张甯“嗯”了一声,脱下外套,熟门熟路地找了条围裙系上,开始帮着择菜。
“小甯,琴琴,今天可就指望咱们仨啦!”三姨一边利落地系上围裙,一边用她那惯有的大嗓门分配着任务,“琴琴,你刀工好,那块五花肉你来切,尽量薄点儿,中午做个盐煎肉。小甯,你先烧水,把那只鸡给焯一下,去去血沫子。”
“好。”
“嗯。”
张甯和周琴同时应道,声音平静得像两条并行的溪流。
张甯熟练地在灶膛前坐下,引火,添柴。火焰升腾,映着她平静的侧脸。她的目光看似专注地盯着火苗,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琴姐。
琴姐拿起了那把沉重的菜刀。
她的动作,有一种近乎于机械的、精准的韵律感。手起,刀落,“笃笃笃”的声音,清脆、稳定,且连绵不绝。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她的刀下,迅速地变成了一片片薄如蝉翼、肥瘦均匀的肉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像一件艺术品。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依旧是那种淡淡的、抽离的微笑。仿佛她切的不是肉,而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修剪着一株想象中的盆景。
“还是我们琴琴这手活儿漂亮!”三姨一边费劲地给一只鸭子开膛破肚,一边头也不回地夸赞道,“这刀工,比你姨父那半吊子强多了。以后嫁到婆家去,保准没人说闲话。”
“嫁人”这两个字,像一声突兀的、刺耳的音符,硬生生地插进了厨房里这片忙碌而和谐的交响中。
张甯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到,琴姐握着刀的手,在半空中,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但那停顿,只持续了零点零一秒,快得像一个错觉。
下一秒,她已经放下了菜刀,拿起旁边的青椒,用同样精准的节奏,开始切起了辣椒丝。脸上那抹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说起来,”三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她将处理好的鸭子扔进盆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目光转向琴姐,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复杂的关切,“你妈跟你说了吧?朱家那小子,我见过一面,人看着还算老实。家里条件是真不错,他爸是村里的支书,他自己开着拖拉机跑运输,一年到头忙得很,听说挣得不少。你嫁过去,肯定吃不了苦。”
琴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三姨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忍:“唉,你妈也是没办法。去年那场病,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要不是朱家给的彩礼钱,这个年,都不知道怎么过。你……也别怪她。”
琴姐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她拿起一个空盘子,开始将切好的辣椒丝,一根一根地,极其耐心地,摆放出一个风车的形状。
她依旧在微笑。
可那微笑,在张甯看来,却像是一张精致的、覆盖在万丈深渊之上的、薄薄的冰面。
张甯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终于明白了。
三姨的这番话,不是说给琴姐听的,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需要用“对方条件不错”、“母亲也是迫不得已”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这桩名为“婚姻”的交易,是合理的,是值得的,甚至……是幸运的。
而琴姐的沉默,就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抵抗。
她拒绝参与这场“自我说服”的游戏。
她只是,接受。
像接受一场无法躲避的、命定的暴雪。
“妈妈,你们在聊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穿着粉色毛衣的三姨女儿,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小表妹,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宁姐,静姐,奶奶说让你们都歇会儿,喝口水!”
小丫头的闯入,像一阵风,吹散了厨房里那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三姨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擦了擦手,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去玩吧。”
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大口地喝着,仿佛要浇灭心里的那团无名火。
厨房里,暂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水壶上“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张甯站起身,默默地将焯好水的鸡捞出来,沥干,放在案板上。
她忽然很想对琴姐说些什么。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说“反抗”吗?拿什么反抗?反抗那个生她养她、又因为一场大病而不得不“卖掉”她的母亲吗?
说“未来”吗?一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被所有人认为“脑子有点木”的农村女孩,在九十年代的这个冬天,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语言,在琴姐那张平静的、微笑着的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虚伪,且充满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傲慢。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另一把刀,默默地站到琴姐身边,开始处理那只刚刚被三姨“遗弃”的鸭子。
她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