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成人礼(2 / 2)

夜风很冷,像一只无形的手,毫不客气地钻进他温暖的毛衣领口,试图带走那份刚刚在饭桌上积攒起来的、属于成年人的微醺与热度。酒精让他的脸颊发烫,可心里那块因为想念某个人而空出来的地方,却像是被这冷风反复穿透,凉得有些发疼。

街道两旁的居民楼里,几乎每一扇窗户都透出明亮而温暖的灯光,映照出一家人围坐的身影。天空,则被一场盛大而持久的烟火表演彻底点燃。巨大的礼花在头顶轰然炸开,拖着长长的、璀璨的尾迹,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要将人的心脏都一并撼动。

这是一个充满了“团圆”与“热闹”的夜晚。

可这极致的热闹,却反衬出他此刻极致的孤独。他将手插进口袋,那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另一只微凉却柔软的手,可以让他紧紧握住。

他甚至有些嫉妒那些在夜空中交相辉映的烟火。它们至少,还能在坠落前,与彼此交汇,绽放出最绚烂的光芒。而他,只能一个人,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

“咔哒”一声,房门被打开。

一股熟悉的、属于无人之家的、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习惯性地拧开电视,翻到中央一台。果不其然,是那台全国人民都在观看的春节联欢晚会。舞台上,穿着华丽礼服的主持人们,正用一种近乎于亢奋的、充满了标准范式的语调,念着喜庆的贺词。那些欢声笑语,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隔绝在外,无法真正地抵达这个空荡荡的客厅。

它们都成了背景音。

他脱下外套,走进浴室,拧开热水。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酒精带来的燥热,与水流带来的温暖,在他体内交织成一种奇异的、懒洋洋的舒适感。

他闭上眼,任由水流冲刷着。

今天晚上,他确实有一种“成为大人”的错觉。被舅舅们平等地对待,被允许参与关于未来的讨论,甚至因为一手不算精湛的厨艺而收获了满堂彩。可当他独自一人站在这片水汽氤氲中时,他才发现,那份虚荣的满足感,正像这水汽一样,迅速地消散。

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让成绩变好,还是琢磨着怎么挣钱,甚至是在厨房里像模像样地颠着炒勺……那所有努力的终点,似乎都指向同一个坐标。

他想让她看见。

他想让她知道,自己不只是一个会说傻话、做傻事的冲动少年。

他想让她……为自己骄傲。

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他没有在客厅停留,而是径直走到了窗边。

窗外,夜空正上演着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烟火表演。一朵朵巨大的、璀璨的花火,在墨色的天鹅绒上,拼尽全力地绽放,短暂地照亮整片夜空,然后又义无反顾地、化作无数流萤,归于沉寂。

真像啊。

像他的“奇美拉”,也像他的“夜莺”。

那些听上去无比宏大、绚烂的计划,不也像这烟花一样,在那个下午,被她一句轻描淡写的“都做不到”,给炸得粉身碎骨,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现实的灰烬吗?

他正看得出神,电视机里,晚会那喜庆的、闹哄哄的串场音乐忽然停了。一阵略带沙哑的、充满了故事感的女声,没有任何多余的伴奏,就那么清清冷冷地、毫无防备地,唱了出来。

“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彦宸的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术,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头,望向电视屏幕。

屏幕上,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留着中性长发、不太分得清男女的歌手(潘美辰),正闭着眼睛,用一种近乎于倾诉的姿态,唱着那首后来火遍大江南北的《我想有个家》。

“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他的目光,就那么怔怔地、胶着在那个彩色的屏幕上。可他的脑海里,看到的,却不再是那个陌生的女歌手。

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地重叠。

他看到了那辆拥挤的、开往乡下的长途公交车上,她用指尖划开一小块雾气,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那个孤独的侧影。

他看到了那间蒸汽氤氲的厨房里,她熟练地坐在灶膛前,用那双能解开世间最难物理题的手,冷静地、一下一下地,往里面添着柴火。

他看到了那张喧闹的、充满了“其乐融融”的饭桌上,她安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像一个设定了静音模式的、精密的仪器,履行着“吃饭”这个程序。

歌声还在继续,像一只温柔却又残忍的手,将他心底那份刚刚升起的、模糊的预感,毫不留情地撕开。

“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

“脸上流着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

“而我只能孤单的、孤单的寻找我的家……”

一瞬间,那个总是平静的、固执的、甚至有些冷漠的张甯,和那个在电视里唱着“我只能孤单的寻找我的家”的、脆弱的灵魂,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慢慢地、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直到曲终。

那几个悲伤的音符在空气中消散,电视里又立刻被喧闹的、敲锣打鼓的喜庆音乐所填满,仿佛要用这种强行的热闹,去冲刷掉刚刚那首歌所带来的、不合时宜的片刻真情。

一股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凉风,顺着他的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冷得彦宸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哆嗦。他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单薄的棉质睡裤,光着膀子,在窗边站了许久。

他赶紧转身,从衣柜里抓出一件厚实的、红黑格子的棉布衬衫穿上。柔软的绒布贴上皮肤,扣子一颗颗系好,那股子寒意才被驱散,一股暖意迅速将他包裹。

家吗?

温暖吗?

这两个词,像两枚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带着棱角的石子,在他的脑海里硌得生疼。他刚刚穿上的这件红黑格子衬衫,内里有一层细密的短绒,正熨帖着他的皮肤,传来一阵坚实的、可以拥抱的暖意。

这暖意,是他理所当然就拥有的。就像那个虽然时常与他斗嘴、却永远会担心他有没有喝多的母亲;那个嘴上不说、却总在关键时刻站在他这边的父亲;那个充满了喧闹、争论、美食与欢笑的、属于他的“家”。

这一切,对他来说,是空气,是水,是与生俱来的背景板。

可对张甯来说呢?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迟钝地意识到,他所拥有的这一切“理所当然”,或许正是她需要小心翼翼、靠着“懂事”与“价值”去辛苦换取的、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他之前所有那些计划,“奇美拉”也好,“夜莺”也罢,都错得离谱。

他像一个幼稚的、只会炫耀自己玩具的傻瓜,拼命地向她展示着自己那些华而不实的、悬浮在空中的浪漫构想,却从未真正地、弯下腰来看一看,她脚下那片泥泞的、寸步难行的土地。

他想给她的,是他自己想象中的浪漫,是一场盛大的、能感动自己的烟火。

而她真正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可以不用再那么用力的、喘口气的地方。

一个拥抱。

一个结结实实的、能把她整个人都圈进怀里的、温暖的拥抱。

用自己的胸膛,为她隔绝掉全世界的寒风。用自己的心跳,告诉她,这里是安全的,你可以放下所有的防备。

等那个家伙回来,我一定要给她这样一个抱抱。

嗯,彦宸无比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