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宸已经做好了迎接新一轮毒舌洗礼的准备。
他几乎能预见到,张甯会如何用她那套无懈可击的逻辑,来分析他这种“近乡情怯”式的恐惧。她或许会说,这是一种对未知环境的非理性焦虑,是雄性激素在面对潜在的、来自同性长辈的权威挑战时,产生的应激反应。她甚至可能会冷笑着,将他此刻的窘迫,作为“非典型临床病例”的最新样本,记录在案。
他等着,甚至已经摆出了一副“我认栽,您随意”的躺平姿态。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嘲讽,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轻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叹息。
那叹息,像是从胸腔深处,将一团积压已久的、小小的愁绪,轻轻地吐了出来。
彦宸愣住了,他抬起头,正对上张甯那双同样写满了无奈的眼睛。
“唉,”她看着他,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杏眼里,此刻竟也蒙上了一层与他同款的、浅浅的忧虑,“我也很发愁下周和你爸妈吃饭的事啊。”
彦宸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双刚刚还因为剖白内心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此刻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共鸣”而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原来你也是啊”的、找到了组织的归属感,一种“我不是一个人在发愁”的巨大慰藉。
那一瞬间,什么“女王”,什么“学神”,什么“掌控一切的契约执行官”,都从她身上褪去了。它们就像被风吹走的、华丽而坚硬的戏服,露出了底下那个最真实的、最柔软的内核。
只剩下一个,即将要去见男朋友家长的、会紧张会忐忑的、普通的、十七岁的少女。
而他,也不是那个伪装成差生的“上帝视角”观察者,更不是那个被童年阴影笼罩的“胆小鬼”,只是一个,同样要领着女朋友回家、心里七上八下的、傻乎乎的半大男孩。
两人之间的空气,不再是那种充满了机锋与试探的、高张力的磁场。它变得柔软、黏稠,甚至带着点傻气。
那只原本只是象征着安抚与盟约的手,在此刻,又多了一层全新的意义——同病相怜。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们的手,都握得更紧了一些。指缝间的空隙被彻底填满,掌心的温度互相传递,仿佛在从对方身上,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对抗未知的勇气。
那份在共同困境中滋生出的、近乎于狼狈的亲密感,仅仅持续了数秒,便被张甯一个深长的呼吸给强行中断了。她那短暂沉沦于柔软情绪的迷茫眼神,像是被瞬间注入了高浓度的清醒剂,重新变得锐利而明亮。那份属于战略家的、运筹帷幄的光,再次回到了她的眼底。
她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所有无谓的愁绪都驱逐出境,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果决。
“来吧,”她宣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谁叫咱们自己选择了‘长痛不如短痛’的策略,非要把所有潜在的折磨,都压缩在这一周里集中引爆呢?”
“是啊!”彦宸立刻应和,那份找到同盟的欣喜,让他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仿佛体内瞬间被注入了一股名为“张甯”的强心针,“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虚耗心神,不如立刻制定作战方案,各个击破!来,师父,你先说!”
“我之所以选周六,有两层考量。”张甯立刻进入了状态,那副模样,仿佛不是在讨论家事,而是在规划一场精确到秒的突袭行动,“第一,周日,我后爸固定地会带我妈和我弟弟,回我弟弟的爷爷家,那是雷打不动的家庭日,几乎不可能为我腾出时间。第二,”她微微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强调关键变量,“选在周六,我们放学后直接过去,抵达时间大约是傍晚六点。一顿饭的时间,顶多一个半小时。饭后再坐一会儿,八点出头,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辞回家。满打满算,整个窗口期不会超过两个半小时。”
她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绝对的自信。
“这短短的两个多小时,你只需要微笑和点头。咬咬牙,就过去了。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主导对话,把所有可能让你难堪的火力,都吸引到我这边来。你放心,不会让你太难受的。”
彦宸听着她这番滴水不漏的部署,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激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是那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的夸张表情,随即又立刻换上了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得意神色。
“我也是这么想的!核心战术思想就是:极限压缩有效社交时间!”他一拍大腿,兴奋地分享着自己的战果,“所以我妈兴冲冲地说要请你去家里吃饭,我当场就给她顶回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自己当时的语气:“我爸那种信奉‘君子远庖厨’的大男子主义,是指望不上的。妈,就您那手艺……哈哈哈,比我还差得远呢!我问她,您是打算请咱们未来的高考状元,吃一碗寡淡的清水煮面条,还是一盆除了盐什么都不放的白菜汤?她那张脸当场就绿了,立刻退缩了。所以,最终方案敲定!”
他像个献宝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宣布:“下周二中午!就学校附近那家‘尚勤斋’!环境好,菜品稳,吃完各自回教室上下午的课,完美!一个半小时,绝对搞定!”
他说完,便得意洋洋地看着张甯,像一只成功护食的、等待主人夸奖的大型犬。
两人对视一眼。
那一刻,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同时看到了一种混杂着赞许、默契与“果然没看错你”的惺惺相惜。仿佛有一句无声的潜台词,在两人之间回荡:
汝之算计,正合我意。
与君为盟,吾心甚慰。
那片因战术协同而产生的短暂热烈,很快就在客厅的静默中冷却下来,沉淀成一种更为深沉的、更为凝重的共享情绪。彦宸能感觉到,自己掌心中那只紧握着的手,虽然依旧温暖,却似乎因为主人即将要吐露的、更为艰难的实情,而微微渗出了一丝细密的、紧张的汗意。
张甯的目光,从他那张写满了信任与支持的脸上移开,飘向了那片穹顶之下的星图,仿佛需要借助那片由逻辑与秩序构建的宇宙,来给自己接下来的陈述,注入一丝冷静。
“我后爸,”她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他喜欢喝酒。”
仅仅五个字,却像一块被投进深潭的巨石,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张甯的眼睫,飞快地颤动了一下,她用眼角的余光,以一种快到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极快地瞥了彦宸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自己的内心,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她当然知道。
她太知道了。以彦宸那颗七窍玲珑心,和他那份几乎已经化为本能的、对她的关切与保护欲,自己只要抛出“喝酒”这个变量,他几乎百分之百,会立刻开始盘算着要做些什么。他会用这种最直接、最世故,也最有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诚意,来讨好一个或许根本不会领情的长辈,来为她——张甯——撑起一个场面。
而她,张甯,为什么要把这枚最关键的、能够直接驱动他行为的棋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在棋盘上?
这是一种纯粹的、基于事实的信息共享吗?还是……一种被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意识的操纵?她是不是,在潜意识里,就期待着他为自己这么做?期待着看到他为了自己,去周旋、去迎合、去扮演一个成熟圆滑的、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角色?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自己,和那些她一向最瞧不起的、利用感情来达成目的的女孩,又有什么区别?
那一瞬间,张甯感觉自己的脑海里,那两只总是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打架的小猫,又开始蠢蠢欲动。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在她耳边焦急地喵喵叫:“说实话!只说事实!不要利用他的感情!”而另一只,摇晃着黑色小尖尾的,则舔着爪子,发出了得意的咕噜声:“怕什么?他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不正是你们关系的一部分吗?享受被他保护的感觉,有什么不对?”
“你们俩就别出来凑热闹了,我现在已经够烦的了。”
她在心底,用一种近乎于粗暴的方式,狠狠地摁住了那两只已经探出头、跃跃欲试的生灵,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更为平铺直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继续着自己的陈述,仿佛只是在完善一份人物背景报告。
“他这个人,不爱说话,性格也还好。只要不是喝醉了酒,而且心里头恰好压着事,他一般不会乱发脾气。大多数时候,就只是……对人挺淡漠的。”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仿佛这个话题已经终结。那份淡漠,既是在形容她的后爸,也像是在形容她此刻强行披上的、用以隔绝内心纷乱的外壳。
彦宸静静地听着,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些刻意省略掉的、却又沉重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空白。他没有追问,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那力道,像是在无声地说:别怕,我都听见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了片刻,张甯才像是切换了一个频道,开始讲述另一个家庭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