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清晨,笼罩在一片奇异的肃穆里。没有往日的鸡鸣犬吠,没有炊烟袅袅,只有劫后余生的死寂和一种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敬畏。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和土腥气,倒塌的篱笆、破碎的门窗、凝固在地上的暗红印记,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短暂却惨烈的灾难。
然而,所有幸存村民的目光,都聚焦在村口那株断裂的老槐树下。
那把锈迹斑斑、沾满泥污的破锄头,依旧斜斜地插在泥土里。锄刃没入寸许,木柄粗糙,仿佛昨夜那惊天动地的湮灭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可所有人,包括断了腿被抬出来的王瘸子(他竟奇迹般地在冰锥穿喉下活了下来,只是留下一个可怖的疤痕),都心知肚明——不是梦。那些凶神恶煞、刀枪不入的铁背妖狼,就是被这把看似不起眼的锄头,像抹掉地上的灰尘一样,抹得干干净净。
“是它……是它救了咱……”李老汉拄着半截断拐,老眼浑浊,声音颤抖,带头朝着那把锄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闷响。紧接着,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幸存的男女老少,无论伤势轻重,都挣扎着、互相搀扶着,朝着老槐树的方向,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啜泣声,压抑的感恩低语,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情绪占据了上风——对未知力量的恐惧,转化成了最虔诚的、近乎狂热的膜拜。
“神锄啊……求您保佑青石镇……”
“谢神锄救命大恩……”
“神锄显灵,护佑我等……”
低低的祈祷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信念的洪流,涌向那把静静矗立的锄头。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为何在此,又如何拥有那毁天灭地的力量。但这力量真实不虚地拯救了他们,这就足够了。它成了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成了恐惧中唯一能寄托的精神图腾。
张猛拖着一条被妖狼爪风扫伤的腿,被妻子李秀娥搀扶着,也跪在人群中。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那把锄头,昨夜那头妖狼在他眼前无声湮灭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那不是武功,不是道法,那是……神迹?或者,是某种更可怕的、无法理解的存在?他下意识地又望向村西头那座孤零零的茅草小院,心头沉甸甸的。
村西小院,茅屋之内。
凌逍是被窗外过于“安静”的异样惊醒的。不是那种自然的晨间静谧,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某种集体性情绪波动的死寂。他睁开眼,坐起身,薄毯滑落。脚边的小土狗立刻竖起耳朵,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尾巴小幅度地摇了摇。
他不需要刻意感知,村口那股汇聚的、带着强烈祈愿和敬畏的精神洪流,就像黑夜里的火炬一样鲜明。无数个微弱的念头,带着“神锄”、“保佑”、“感恩”、“恐惧”的信息碎片,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试图攀附在他周身那无形的屏障上。
“麻烦……”凌逍的眉头拧了起来,不是被打扰的烦躁,而是一种更深的无奈。凡人的愿力,对他而言如同最细微的尘埃,连瘙痒都算不上。但问题是,这些“尘埃”的目标,并非他本身,而是……他昨天随手“丢”出去处理垃圾的那把锄头。
那把锄头,本质上只是他力量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临时性的“触角”,一个承载了他一丝“清理”念头的临时容器。它本应在完成使命后,如同水泡般彻底消散于天地规则之中。然而此刻,它却被村民的集体信念强行“锚定”了!
在他的“视野”中,那把破旧的锄头周围,正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肉眼不可见的乳白色光晕。那是纯粹的、未经提炼的香火愿力!这些愿力如同无数根坚韧的丝线,牢牢地缠绕在锄头那简陋的物理形态上,甚至开始缓慢地、笨拙地渗透进去!它们在自发地“加固”这把锄头,试图赋予它“神性”,将其从一件临时的工具,塑造成一个可以寄托信仰的“器物”。
这感觉,就像有人试图用口水把一颗露珠粘在墙上,还指望它变成一颗永恒的钻石。荒谬,且……粘手。
更让凌逍无语的是,锄头本身那点微末的“灵性”(连器灵都算不上,只是一点规则残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供奉”弄懵了。它像个被强行塞了太多糖果的孩子,呆滞地杵在那里,被动地吸收着那些驳杂的愿力,锄刃边缘那丝非金非石的光泽,在愿力的冲刷下,竟然透出一点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的……迷茫?
凌逍甚至能“听”到那点残留意念发出的、类似“嗡嗡??”的困惑信号。
他揉了揉眉心。这比捏爆一颗恒星麻烦多了。直接抹掉那把锄头?简单。但随之而来的,是村民信仰瞬间崩塌可能引发的集体精神崩溃。放任不管?这把被强行“开光”的破锄头,天知道在村民持续不断的香火供奉下,会滋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万一哪天它真以为自己是个“神”,开始“显灵”满足村民的愿望——比如保佑张三发财、李四升官、王五生儿子——那乐子可就大了。
小土狗似乎察觉到主人情绪不佳,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安慰般的呼噜声。
凌逍低头看了看脚边毛茸茸的小东西,又透过简陋的窗棂,望向村口那黑压压跪拜的人群。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谬的“责任感”,像一粒尘埃,落在了他本不该有任何波澜的心湖上。这麻烦,似乎是他自己“丢”锄头时没考虑周全惹出来的。
“啧。”他轻啧一声,带着一丝认命的无奈。算了,暂时就这样吧。他屈指,对着村口锄头的方向,极其隐蔽地、极其轻微地弹了一下。
一道肉眼和灵觉都无法捕捉的、纯粹到极致的“稳定”意念,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跨越空间,精准地注入那把破锄头之中。
锄头周围萦绕的乳白色愿力光晕猛地一滞,随即以一种更有序、更平缓的方式缓缓流转、渗透,不再像之前那样杂乱无章地冲击。锄头本身那点残留的“灵性”接收到这道意念,如同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立刻从“迷茫”状态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杵在那里,被动地吸收、存储着愿力,不再有任何“胡思乱想”的倾向。锄刃边缘那丝流转的光泽,也重新变得稳定而内敛。
它现在成了一个纯粹的、被动的“愿力容器”兼“信仰图腾”,仅此而已。至少在凌逍找到更好的处理方法前。
做完这一切,凌逍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拿起窗台上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昨天从溪边捡的几颗还算圆润的小石子。他百无聊赖地将石子一颗颗抛起、接住,石子撞击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小土狗蹲坐在他脚边,仰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睛追随着上下翻飞的小石子,尾巴尖随着叮当声有节奏地轻轻摇晃。
村口,跪拜的人群中。
李老汉虔诚地磕完最后一个头,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坚定。“神锄显灵,护佑我青石镇!咱不能就这么干看着!得给神锄立祠!日日供奉香火!”
这提议瞬间点燃了劫后余生、急需精神寄托的村民。“对!立祠!”
“把神锄请进祠堂!”
“用最好的香火供奉!”
群情激昂。很快,在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下,一项“神圣”的工程开始了。没有图纸,没有规划,村民们凭借着最朴素的敬畏和最原始的热情,开始行动。
男人们从倒塌的房屋废墟里挑选出最完整、最粗大的梁木,用斧头砍削,用麻绳捆扎。女人们拆下自家仅存的、相对完好的门板,用溪水擦洗干净。孩子们被派去收集最柔软的干草和野花。就连伤员,只要能动的,都挣扎着帮忙搬运石块、和泥垒基。
地点,就选在老槐树旁,神锄降临之地。
没有华丽的雕刻,没有彩绘的梁柱。仅仅半个时辰后,一座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祠堂”便初具雏形。它更像一个放大版的狗窝:四根歪歪扭扭的原木撑起一个茅草顶棚,三面用碎石和泥巴勉强糊成半人高的矮墙,正面完全敞开,正对着那把插在土里的锄头。棚顶铺着厚厚一层干草,缝隙里还插着孩子们采来的、五颜六色的野花,在晨风中微微摇曳,透着一股笨拙的生机。
“神锄庙”诞生了。
村民们小心翼翼地将那把锄头连同一大块泥土,从地里“请”了出来,安放在祠堂最里面,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石板上。锄头依旧锈迹斑斑,沾着泥污,静静躺在那里,如同沉睡。
李老汉颤巍巍地点燃了第一炷用山中草药和干草临时搓成的粗香,插在锄头前的泥土里。袅袅的青烟带着奇异的草药味升起,缭绕着那把破旧的农具。
“神锄在上,青石镇上下老幼,感念大恩!愿日日香火供奉,求神锄永镇此地,护佑一方安宁!”李老汉带头高呼,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