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栖心民宿,皓月轩。
暴雨,像天河倾覆的拳头,狠狠砸在栖心民宿层层叠叠的青瓦上。声音沉闷而连绵,如同万千冤魂被禁锢在瓦片之下,用嶙峋的指骨绝望地捶打着囚笼。已是凌晨,整座依山而建的老宅沉在墨汁般的黑暗里,只有檐角几盏残破的风灯,在狂风中挣扎着投下昏黄摇曳、鬼影幢幢的光斑。
齐风雅猛地从皓月轩大床房的床上坐起。
月白色的真丝睡袍被冷汗浸透,冰凉黏腻地贴在后背。她急促地喘息,胸腔里那颗平稳跳动了几百年的心脏,此刻竟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指尖冰凉,残留着不属于她的触感——皮革方向盘被指甲深深抠陷的弧度,还有那透过挡风玻璃传来的、引擎盖被手掌疯狂拍击的震动余波。
梦境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冰冷的雨水腥味,以及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年轻男性汗味和癫狂执念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端,扼住了她的呼吸。
那场梦,太真实了。
她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在副驾驶座上,动弹不得。视线被雨刷器徒劳划过的、模糊扭曲的霓虹光影占据。而她的感知,却死死地、强制性地锁定了驾驶座的方向。
她——或者说,她被迫代入的那个女人——马莹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窒息般的剧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捏。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昂贵的真皮包裹被修剪整齐的指甲抠出深深的凹痕,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车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噪音。
就在这片混沌的雨幕和刺目的车灯光晕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怨鬼,矗立在SUV的车头前。
场景一、牛潇
雨水将他浇得透湿,单薄的白色棉质t恤紧紧贴在贲张的年轻躯体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和压迫感的轮廓。湿透的黑发黏在饱满的额角和刀削般凌厉的下颌线上,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不断滚落,像一道道冰冷的泪痕。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本应是英俊逼人的脸庞,此刻却扭曲得骇人。剑眉紧锁,眉宇间堆积着化不开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那双曾可能清澈如星的眼睛,此刻赤红如血,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能将人焚成灰烬的炽热火焰。那火焰里,没有理智,只有一种偏执到极致的、要将眼前一切连同自己都焚烧殆尽的占有欲。
他死死地盯着驾驶座,目光穿透雨幕和玻璃,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马莹莹”(齐风雅)的灵魂上。
“莹莹!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雨声和引擎的轰鸣。他猛地抬起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引擎盖上!
“咚——!”
沉闷的巨响伴随着车身的剧烈震动,如同重锤砸在“马莹莹”紧绷的神经上。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脊椎,让她浑身僵硬。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牛潇的声音拔高,带着泣血的哭腔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孤注一掷,“我等了你二十年!从你把我抱在怀里那天起,我的命就是你的!我的呼吸!我的血!我的骨头!都是为你而活的!!”
他高高举起另一只手。一大束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花瓣边缘翻卷破损的康乃馨,在惨白的车灯下晃动。那抹刺目的鲜红,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凄艳,如同淋漓的鲜血。
“你看!你最爱的花!我每天都买新鲜的!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没有人!!” 他的嘶吼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英俊的脸庞因极致的情绪而狰狞变形,“跟他离婚!跟我走!否则…否则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死在一起!!!”
场景二、马莹莹的炼狱 - 齐风雅的共感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从地狱深渊涌出的寒流,瞬间从齐风雅的脚底窜上头顶,将她整个人淹没。那不是愤怒,是积累了二十年、如同高压锅般被反复挤压、早已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窒息感!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想尖叫,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前这个被雨水浇透、状若疯魔的年轻男人,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蜷缩在她怀里、寻求一丝温暖慰藉的可怜孩子。他是噩梦!是甩不脱的诅咒!是她平静生活里如影随形的恶鬼!二十年来的隐忍、躲避、规劝、哀求换来的只有变本加厉的纠缠。恐惧、厌烦、深入骨髓的疲惫、挥之不去的愧疚(因当年那纯粹的善意竟酿成如此苦果),以及此刻被彻底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时,从绝望深渊里猛然迸发出的、想要彻底碾碎这个噩梦的、原始而暴戾的杀意!这些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寒流在她(齐风雅)的胸腔里剧烈冲撞、撕扯!踩在刹车踏板上的那只脚,冰冷、僵硬,如同不属于自己。是踩下去?还是…还是…
“吱嘎——!!!!!”
刺耳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刹车声,毫无征兆地、尖锐地炸响!紧接着是沉闷到令人心脏骤然停跳的、“砰!!!”一声巨响!
巨大的惯性力量将“身体”狠狠抛向前方,又被安全带勒回!视线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颠倒、碎裂!挡风玻璃上,蛛网般的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炸开!碎裂的纹路中央,清晰地映出车轮下方——那团在冰冷雨水冲刷下迅速扩散、蔓延开的、刺目得令人晕眩的暗红色!还有…一只滚落在血泊泥泞中、花瓣沾满了污浊泥水和刺眼鲜红的…新鲜康乃馨。
梦境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琉璃,轰然炸裂!
“呃——!”
齐风雅捂住胸口,那里残留着剧烈的撞击感和马莹莹濒临崩溃时那丝冰冷杀意的余震。冷汗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滴在月白色的丝绸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窗外,暴雨依旧,如同天地在为那场惨剧恸哭。
就在这时——
“啊——!!不是我撞的——!!!”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充满了非人恐惧的嘶吼,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穿透厚重的雨幕和木质墙壁,直刺入齐风雅的耳膜!声音的源头,是西厢房。
齐风雅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如同寒潭古井。她掀开薄衾,赤足下地。月白色的睡袍下摆拂过冰冷微尘的木地板,无声无息。她推开房门,走入回廊。暴雨的轰鸣和风灯的呜咽交织成诡异的背景音。她脚步极轻,却异常迅捷地来到清墨轩房门口,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昏黄的油灯,是室内唯一的光源,将逼仄的房间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鬼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药味和陈旧气息的味道,但此刻,更浓烈的是——恐惧。
房客赵怀真,蜷缩在床铺的最角落。他看起来六十多岁,身形瘦小佝偻,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棉布汗衫和同样破旧的裤子。稀疏花白的头发被他枯瘦如柴的双手死死揪扯着,凌乱不堪。他整个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可怕地凸出眼眶,几乎要从松弛的眼眶里掉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瞳孔涣散失焦。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那声音空洞、绝望,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苍老声线的、属于年轻男人的颤抖腔调:
“刹车…没坏…真没坏…是他自己…像疯了一样扑上来的…” (声音断续,如同卡带的录音机)
“莹莹老师…别怕…别怕我…求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语调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