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将钱谦益的声音送过来,带着几分迟滞。
“广州东林门生不少,还望……手下留情。”
苏观生抬手拱了拱,没说激昂的话,只举起腰间的算盘。
指尖在算珠上轻轻敲了敲。
“钱大人放心,学生只算民生账。”
“谁能让织户织布,谁就是朋友;谁挡着百姓活路,谁就是敌人。”
船行至长江口,郑彩派来的水师战船迎上来。
船帆上绣的火铳与纺车徽记,在阳光下泛着沉实的光。
苏观生站在船头,掏出怀里的《商税新则》。
指尖划过“广州盐运”的条款。
去年永历派太监收盐税,刮走二十万两,丁魁楚只分到三成,心里早积了不满。
他忽然想起郑森在南京说的话。
郑森说:“乱世里,生意就是打仗。你把棉布铺到广州,把算学教到岭南,比带一万兵去更有用。”
十日后的广州码头,风裹着咸湿的热气,吹得苏观生的长衫发皱。
董飏先派来的人举着“广州知府苏”的木牌。
旁边郑彩的副将一身铠甲,甲缝里还沾着潮州盐场的海盐。
“苏大人,永历驻兵已缩在城里,不敢再拦商号税卡了。”
他刚下船,一群织户就围了上来。
织户们手里攥着破旧的纺车零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最前面的老织户,脸上刻满皱纹。
手里的零件上还能看见模糊的“永历”二字。
这是当年给永历织御用品时的旧物,他舍不得扔。
“大人,您是南京来的吧?”
老织户的声音发颤。
“听说南京织户能领月俸,是真的?”
苏观生蹲下身,将棉布样本递过去。
指尖避开老织户手上的裂口。
“老人家您看,这布用新纺车织,一天能织两匹,商号给五两月俸。”
“只要您愿意织,以后不用怕没饭吃。”
老织户捧着样本,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当年给永历织御用品,三个月才得半石米,还被太监扣了三成。”
他抹了把泪,又摸了摸棉布。
“这布比御用品还好,您说的……是真的?”
“明日府衙设点,登记纺车数量,商号给大家发新零件。”
苏观生捡起老织户掉在地上的零件。
指尖擦过“永历”二字,忽然觉得这旧物,该是岭南旧弊的最后见证了。
当晚广州府衙的烛火,亮到了三更。
苏观生与董飏先对着舆图,核对着潮、惠二州的兵权。
郑彩的副将在旁报着水师布防。
烛光照在三人脸上,没了官场的虚与委蛇,只剩对民生的考量。
“丁魁楚派人参拜了,”
董飏先的手指点在肇庆府的位置。
“说愿归降,但要您亲自去谈盐运。”
苏观生翻开账册,指尖划过“肇庆盐运”的流水。
每一笔都记着永历的苛捐。
“明日就去肇庆。”
“告诉他,我带了商号的盐运账,给他算笔明白账。”
“他若归降,广东盐运归他辖制,商号分他三成利,比永历给的多得多。”
窗外的广州城渐渐静了。
只有十三行码头的商号伙计还在卸货。
灯笼的光映在江面上。
苏观生站在窗前,掏出怀里的算盘。
指尖拨动算珠,算的不仅仅是官场的权术,还是广州织户的月俸、丁魁楚的盐利、潮州盐场的产量。
每一声“噼啪”都沉实,混着江风,在深夜里成了岭南新政的开端。
他忽然懂了郑森说的“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布”——这不是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