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森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正好去中孚兄家叨扰一晚。”
李颙的家在江阴城西。
三间瓦房围着个小小的天井。
院里种着棵半枯的槐树。
郑森到时,李颙的母亲正坐在灯下纺线。
锭子转得嗡嗡响。
见了客人忙要起身,被李颙按住:“娘,这是泉州来的郑公子。”
老妇人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目光落在郑森的道袍上。
忽然叹了句:“公子穿得这样体面,怕是吃不惯俺家的糙米饭。”
灶台上温着的锅里,飘出淡淡的麦香。
郑森走过去掀开锅盖。
里面是掺着麸皮的粥,还有几个黑乎乎的菜团子。
这与徐府花厅里的残羹冷炙相比。
倒透着股踏实的暖。
“伯母说笑了。”
郑森拿起个菜团子,咬了口。
粗糙的麸皮刺得喉咙发疼。
却带着野菜的清苦。
“小侄在船上常吃这个,比大鱼大肉耐饿。”
李颙在一旁看得惊讶。
他原以为这海商之子定是锦衣玉食惯了。
却没想到竟能这般自在。
他回想起顾炎武信里说的“郑公子论商,却知农之苦”。
此刻才算信了。
夜深时,两人坐在槐树下喝茶。
茶是最粗的炒青,杯底沉着不少茶梗。
“阎应元这人,是个犟脾气。”
李颙抿了口茶。
“他原是通州人,崇祯十四年海盗袭扰江阴。”
“他单骑冲阵斩了头目,才被推为典史。”
“可他见不得百姓被欺负,上个月税吏要拆城隍庙盖私宅。”
“他带着乡勇把人打了出去,结果被知县参了本。”
郑森点头。
他在史料里见过阎应元的记载。
说他“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顾盼威棱”。
是天生的将才。
只是这般刚直,在明末官场注定步履维艰。
“冯厚敦呢?”
“冯先生是金坛人,天启年间的举人。”
“来江阴当教谕五年了。”
李颙的声音软了些。
“文庙的门槛都被流民踏破了。”
“他总说‘圣人门前,没有饿肚子的道理’。”
“上个月有个逃荒的妇人要卖女儿。”
“他把自己的棉袍当了,换了米送过去。”
郑森想起那本夹着稻穗的账册。
这些在正史里只留寥寥数笔的人。
正用自己的血肉,填补着乱世的裂痕。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招揽的。
从来不是什么“江阴三公”。
而是这些藏在市井里的纯良之士。
即便某些人于史书中声名显赫,然其私下所为,未必是为百姓谋福祉。
“中孚可知,暹罗的稻种已到松江?”
郑森话锋一转。
“顾先生说,江阴的水土适合种植,下个月就能试种。”
李颙的眼睛亮了。
他父亲在世时总说江阴的土地薄。
一亩地最多打两石粮。
若是能种出占城稻,百姓至少能少饿些肚子。
“只是……”
他又皱起眉。
“知县肯定要摊派,到时候怕是好事变坏事。”
“让商会来种。”
郑森的语气斩钉截铁。
“租百姓的地,给租金。”
“用百姓的力,给工钱。”
“收了稻子,按市价买,绝不强征。”
这正是他穿越前研究过的“包产到户”雏形。
在这个连“雇佣”都被视为异类的时代。
他要一点点撕开旧制度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