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堆满了如山般高低起伏的各色布料卷,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线轴,工作台上散乱地放置着许多半成品的衣帽、皮革件,以及各种叫不出名字但看起来就无比精巧专业的缝纫、皮具制作工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新布料上浆后特有的清新浆味、旧布料存放久了产生的淡淡霉味、羊毛织物特有的轻微膻味,还有皮革、蜡线和某种淡淡的、类似松香的清洁剂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手艺作坊的奇特气息。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扇位置很高、还蒙着厚厚灰尘的狭窄窗户,透进有限的天光,在布满工具和材料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他们一行人鱼贯而行,终于来到了店铺后面一个同样狭窄、但却被主人收拾得相对整洁和温馨的小客厅。
客厅非常小,靠墙放着一张铺着褪色但干净的红白格子棉布桌布的小圆桌,周围挤着几把样式不一、看起来都是从不同地方凑来的旧椅子。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壁炉正安静地燃烧着,炉膛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发出细微的噼啪轻响,给这小小的、略显寒酸的空间带来实实在在的暖意。墙壁上挂着几幅色彩早已暗淡、画面模糊的风景油画,以及一张镶嵌在朴素木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老约翰看起来要年轻二三十岁,头发浓密,目光敏锐而内蕴,穿着合体的正装,嘴角带着自信的笑容,意气风发地站在一台看起来结构复杂的机器旁,与眼前这位衰老、瘦削的衣帽匠几乎判若两人。
大家挤挤挨挨地、几乎是胳膊碰着胳膊地在小圆桌周围坐下。罗迪手脚麻利地找来几个干净的陶杯,给大家倒了温水。老约翰则有些心神不宁地搓着手,目光依旧像被磁石吸引般,时不时地就瞟向安静坐在对面的希尔雷格教授,嘴唇嗫嚅着,显然还在疯狂消化着这枚名为“故人天降”的巨大冲击炸弹。
“罗迪,这……这几位年轻的朋友是……” 老约翰终于将一部分注意力暂时拉回现实,看向气质不凡的兰德斯三人,尤其是目光在兰德斯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罗迪连忙放下水壶,恭敬地站直身子,如同汇报般对师父解释道:“师父,这位是兰德斯·埃尔隆德少爷,这位是拉格夫先生,这位是戴丽小姐。他们都是我在……在那场大战之前,因一些特殊机缘认识的过命朋友,兰德斯少爷更是对我有再造之恩,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看向兰德斯,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崇敬,随即又转向希尔雷格教授,语气变得有些不确定和困惑,“而这位希尔雷格教授,是学院的资深导师,也是兰德斯少爷他们的老师。但我……我真的从来不知道,您和教授竟然……竟然是旧识……”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好奇和一丝被隐瞒的委屈。
老约翰缓缓点了点头,那双碧绿的眼睛再次看向兰德斯,目光里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温和的审视,但更多的则是毫无保留的感激之情:“原来如此……兰德斯少爷,罗迪这孩子前段时间回来找我,倒是断断续续提过一些在外面经历的事情,只说欠了别人天大的恩情,必须偿还,只是说得含糊……我只是没想到……”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命运的奇妙与无常,“没想到救了他、让他如此念念不忘誓死效忠的,是您这样一位人物,更没想到……您竟然还认识普洛托斯。” 他的目光再次飘向希尔雷格教授,眼神复杂。
兰德斯被老约翰这般郑重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语气诚恳:“约翰先生,您真的太客气了。那次遭遇情况非常特殊,我们所有人都是并肩作战、互相扶持,才侥幸活了下来,真的谈不上谁单独救了谁。罗迪他自己也很勇敢。” 他看向罗迪,脸上露出真诚而欣慰的笑容,“而且,看到罗迪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不仅身体无恙,还找到了您这样一位师父,走上了踏实学艺的正道,我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至于当初那句关于门客的戏言,罗迪你真的不必一直放在心上,更不用当成沉重的负担。看到你能安定下来,潜心学好手艺,未来能有一个安稳有希望的生活,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完全不在意的,你安心跟着约翰先生学好本事,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兰德斯少爷!” 罗迪闻言却猛地抬起头,声音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我对您立下的誓言,绝不是戏言!我说过要做您的门客,报答您的再生之恩,我就一定会做到!这是我活着的意义之一!请您务必等我!等我真正学好了本事,拥有了足够保护您、辅助您的资格,我一定会回到您身边的!这是我扎尔索·罗迪,以生命和灵魂发出的承诺!”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砸在地上的铁钉,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近乎偏执的忠诚。
“说得好!罗迪!” 拉格夫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陶杯都哐当作响,他粗声大喝,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浪子回头金不换!言出必行真丈夫!罗迪,你小子现在可是两样都占全了!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我拉格夫佩服!” 他伸出粗壮的大拇指,对着罗迪用力地晃了晃,眼神里全是惺惺相惜之意。
罗迪被拉格夫这直白的夸赞搞得有些不好意思,黝黑的脸庞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抬手挠了挠后脑勺。
戴丽一直安静地观察着这间充满生活痕迹的小小衣帽店和这对关系似乎有些特别的师徒,她那双充满灵气和洞察力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浓浓的好奇光芒。她的目光细致地扫过工作台上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精细缝纫工具、墙上挂着的造型奇特的半成品帽子,最后落回罗迪身上,轻声问道:“罗迪,这里看起来……就像个很传统、很朴实的衣帽修补店啊。你在这里跟着老约翰先生,具体学习的都是些什么本事呢?都是和裁缝有关的吗?” 她的问题柔和却切中要害。
罗迪一听这个,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最能展示自己价值、最能驱散刚才沉重气氛的话题,语气也瞬间变得轻快和自豪了不少:“噢噢,戴丽小姐,您可千万别因为这里看起来有些老旧朴素就小看了这个地方!也千万别以为裁缝只是简单的缝缝补补!我在这里跟着师父学到的,可是真正了不起的、能安身立命的好本事!”
他如数家珍地掰着手指头,一项一项地细数起来,“裁衣制衣,这是根基。从最开始的精准量体、根据体型特点和个人喜好设计打版、到选择合适面料进行精准裁剪、再到各种复杂的手工缝纫针法、机器操作,最后到高温熨烫定型,每一道工序都要求极致精确,差一丝一毫都不行!然后是修帽补鞋,各种不同材质——棉麻、丝绸、羊毛、皮革、甚至一些特殊金属丝线和小饰品的修复技巧,都需要不同的工具和手法,学问大着呢!还有衣架衣柜的设计与制作,既要保证结构坚固、承重能力强,又要考虑美观和实用性,不能刮伤衣物,这里面涉及到力学和美学!哦,对了,还有……”
说到这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那扇低矮木门,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带上了一丝神秘感,“还有衣偶的制作和维护……这些都是师父倾囊相授的绝活!” 但随即,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赧然和紧迫感,“只不过……我早年荒废了太多宝贵时光,很多精深的地方都只是摸到门槛,生疏得很,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练习才能重新掌握,做到尽善尽美,不给师父丢脸。”
“裁衣……修鞋……衣架衣柜……衣偶?” 拉格夫听得眼角直抽,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了抖,他忍不住咧开大嘴,用一种混合着敬佩和难以置信的语气吐槽道,“罗迪,我说老实话啊,你数的这些手艺,听着都挺……挺实在的!是真本事!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啊,你小子当年要是能沉下心来,老老实实跟着老约翰先生把这些手艺一样样都学精学透了,早点出师,随便在皇城或者哪个大点的城镇盘个铺面,开个像模像样的裁缝铺子或者高级衣帽饰品店,就凭这身本事,那日子过得得多滋润多体面?何苦要……要跑到黑街那泥潭里去打滚,最后还……还落得个被亚瑟·芬特那个人渣当擦脚布一样用完就扔、差点没命的下场?” 他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惋惜和巨大的不解,也毫不意外地戳中了罗迪心底最不愿触及的、鲜血淋漓的往事。
罗迪脸上那点刚刚浮现的光彩和自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苦涩与追悔莫及。他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虽然依旧粗糙、但指甲修剪整齐、指关节因为近期频繁练习而重新变得粗大的手掌,声音低沉沙哑得像是漏气的风箱:“唉……拉格夫兄弟,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都是……都是当年太年轻,眼皮子浅,心浮气躁,吃不了苦……总觉得学手艺又苦又累,来钱还慢,没出息极了。被黑街那种看似自由刺激、来钱快的虚假繁华迷了眼,昏了头……总觉得那样才叫活得像个人样……”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笑容比哭还难看,眼神黯淡无光,“结果呢?结果是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把尊严和良心都快丢光了,最后……最后差点真的把命都搭进去,像垃圾一样烂在臭水沟里。现在回头想想,那几年简直就是一场不堪回首的、肮脏透顶的噩梦……算了,不提了,不提这些糟心往事了,污了大家的耳朵。”
他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仿佛要将那些沉重污秽的记忆全部从胸腔里挤压出去。重新抬起头时,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振作的、甚至带着点想要迫切转移话题意味的笑容,那笑容里还夹杂着一点想要在新朋友面前展示自己近期收获的小小得意:“对了!兰德斯少爷,拉格夫兄弟,戴丽小姐,还有教授,你们难得来我这寒酸地方一趟,正好!我最近刚好把一项小时候学过、后来又丢下很久的小绝活重新捡起来,练得有点样子了!给你们展示一下!就在室的、看起来十分厚重的低矮木门。
“绝活?好啊好啊!是什么样的绝活?” 拉格夫立刻来了兴趣,刚才那点惋惜和沉重瞬间被抛到了脑后,粗犷的脸上满是好奇和期待。
戴丽也优雅地向前倾了倾身体,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哦?听起来很神秘呢。是和制衣有关的吗?”
兰德斯也微笑着点头,眼神中带着鼓励:“好啊,我们也非常想看看罗迪你辛苦练就的新本事。教授,您觉得呢?”兰德斯说着,回头征询一直沉默不语的希尔雷格教授的意见。
希尔雷格教授的目光从老约翰脸上那复杂未消的表情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那扇低矮的门上,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