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德斯副院长最后一个走出病房,动作轻柔地带上门,将病房内的凝重隔绝在身后。
他站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眉头却锁得更紧了,下意识地抬手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感觉攫住了他——他好像忘记了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院长汇报。那感觉如同鞋子里的一粒沙子,微小却令人极其不适。
他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投向走廊尽头透进来的、显得有些冷清的光线:“算了……院长刚醒,精神和身体都经不起更多折腾了。那件事……或许也没那么紧急?晚点想起来再说吧,现在……还是别去给他添乱了。”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烦人的念头甩掉,转身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离开。
然而,在走廊拐角处冰冷的金属墙壁阴影里,希尔雷格教授的身影并未走远。他如同融入墙壁的浮雕,静静地倚靠着。达德斯离开时心神不宁,并未注意到阴影中的他。
希尔雷格教授的目光追随着达德斯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眼中那惯有的慵懒和玩世不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锐利如淬火寒刃、仿佛能穿透层层迷雾的精光,一闪而逝。
他若有所思地用指节轻轻摩挲着下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钥匙’……李斯特……‘那个’……呵,看来学院这潭看似清澈的水,底下藏的暗流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得多……帕凡老狐狸,你果然还是藏着些要命的‘压箱底’没抖出来啊……”随即,他的身影如同被走廊的阴影吞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远离兽园镇喧嚣的密林深处,一座破败不堪、几乎被厚厚藤蔓与湿滑苔藓完全吞噬的小木屋,如同被遗忘的墓碑,孤零零地矗立在腐朽的落叶层上。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潮湿木头腐烂的霉味,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与有机质腐败混合的怪异气息,刺鼻而压抑。
李斯特,这位曾经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研究员,此刻头发蓬乱如鸟巢,衣衫沾满泥污和枯叶,狼狈不堪。然而,他的双眼却闪烁着近乎病态的、狂热的兴奋光芒,死死盯着身边那台造型狰狞而复杂的仪器——异源谐振扰控仪。仪器圆台型的主体由冰冷的暗色合金铸造,但部分连接缝隙处却缠绕着类似生物血管般的暗红色导管,导管末端连接着几个微微搏动、散发出诡异幽绿荧光的生物组织囊泡,发出低沉、不规律且令人牙酸的嗡鸣声。顶端的单根天线上,更缠绕着紫黑色的细密脉管,仿佛有某种异种的、粘稠的血液在其中缓缓流淌。
“看到了吗?完美!简直是完美的杰作!”李斯特对着旁边一个身材瘦小枯槁、尖嘴猴腮、全身裹在紧身夜行黑衣里的男人炫耀道,语气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得意和一种急切的、寻求认可的狂热,“大首领承诺过的,给我一个不受打扰、可以尽情完善研究的天堂!没问题吧?我觉得这里就……就很好!”他有些神经质地环顾着布满蛛网、霉斑和裂缝的木屋四壁,不知为何,在这极致的破败中,竟感受到一种扭曲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那黑衣人像一只受惊的黄鼠狼,眼神飘忽不定地在仪器和李斯特兴奋的脸上来回扫视,干瘪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他实在看不出眼前这台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怪物机器”哪里称得上完美。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枯瘦如柴的手指,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大首领的话,自然是算数的。不过……”他话锋陡然转冷,目光锐利如针,死死钉在李斯特脸上,“你的任务呢?东西拿到了吗?这才是关键,懂吗?”语气里带着赤裸裸的催促和一种冰冷的、隐含的威胁。
“当然当然!就在这里!”李斯特立刻弯腰,从脚边提起一个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长方形手提盒,动作带着几分献宝般的炫耀。那盒子看起来像是最普通的工程工具箱,但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道泛着冷光的合金锁扣,严丝合缝。“那玩意儿,就那么简简单单放在地下静滞间里,看守?哼,就两个反应迟钝的安保傀儡,简直形同虚设!我都搞不懂这破铜烂铁是做什么用的,值得大首领如此大费周章……”他语气中带着研究员的困惑和一丝不以为然,但更多的是完成“神圣使命”后的巨大解脱感。
黑衣人眼中贪婪的光芒一闪,枯瘦的手立刻伸出:“大首领自有深意,你……”
“拿来。”一个冰冷、毫无情绪起伏、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在狭小木屋的阴影角落响起。
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得近乎诡异的手,如同从阴影本身中生长出来一般,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直接取走了李斯特手中的手提盒。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黑衣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贪婪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冻结。他猛地转身,看清阴影中无声无息浮现的身影后,身体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声音变得无比恭谨,甚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大……大首领!您……您什么时候……”他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连呼吸都停滞了。
亚瑟·芬特如同从黑暗本身凝结而成,无声无息地伫立着。他那双深邃、如同寒潭般毫无波澜的眸子淡淡地扫过黑衣人,目光最终落在李斯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实验台上小白鼠般的漠然。“早就到了。总得看看你们……是不是都能遵照安排,把事情做好。”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木屋内本就稀薄的空气瞬间冻结。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手提盒,似乎只是确认了其存在与重量,便不再看它,仿佛那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他,”亚瑟·芬特的下巴朝李斯特微微一点,语气没有丝毫温度,“还有别的用处。给他另外安排一个地方。”他顿了顿,补充的指令简洁、冷酷,毫无转圜余地:“地下室就行,简陋点无所谓。其他所需的仪器设备,让他自己想办法去搞。还有,那个技术,”他瞥了一眼那台兀自嗡鸣的异形扰控仪,“能用就行。其他的,不必多问,我自有安排。”
“是!是!属下明白!立刻去办!”黑衣人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道,头几乎要埋到膝盖里。
李斯特则完全沉浸在“任务圆满完成”和“即将拥有专属科研空间”的巨大兴奋中,脸上洋溢着近乎痴迷的满足笑容,对亚瑟·芬特那苛刻到近乎囚禁的安排和漠然的态度毫无所觉。
他甚至没注意到黑衣人直起身,看向他时,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混合着怜悯和幸灾乐祸的寒光——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像垃圾一样丢弃的工具。黑衣人心中无声地嗤笑:这蠢货,还做着美梦呢,他的“新研究室”,恐怕连个透气的孔都不一定会有。
亚瑟不再言语,提着那个至关重要的手提盒,身影如同滴入浓墨的水滴,悄无声息地融入木屋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李斯特兴奋地搓着手,低声规划着他的“地下实验室蓝图”,以及一旁的黑衣人,眼神复杂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后颈,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刚才那无声的死亡凝视。
兽园镇东面,离东部郊区更加遥远、人迹罕至的崎岖山岭腹地,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已被彻底改造,成为一处隐秘的巢穴。洞口被巧妙的伪装与山体岩石融为一体,内部却别有洞天。坚硬的洞壁被削切得平整光滑,覆盖上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合金板材,恒定而柔和的人工光源取代了天光。高效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驱散着洞内天然的潮湿与土腥,将温度和湿度严格控制在最适宜人类活动的区间。
这里俨然是一个充满未来科技感的秘密基地核心。
在其中一间被多重能量场严格隔离的通讯室内,光线被刻意调暗,营造出一种压抑的静谧。房间中央,一台造型精密、投射着幽蓝色全息光晕的摄像头无声运转,是这房间里唯一“正常”的科技造物。
摄像头前方,站着一位穿着剪裁极为合体、镶着暗金色滚边的纯白色大褂的金发男子。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英俊得近乎毫无瑕疵,如同最杰出的雕塑作品。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金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带着一种学者般的极致冷静和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此刻,他正姿态优雅、近乎仪式化地整理着自己白大褂的袖口,动作精确到毫米,仿佛即将主持一场关乎世界命运的学术峰会。
然而,在他对面的通讯台上,呈现的景象却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那里并排放置着三个风格迥异、散发着强烈诡异与不祥气息的装置,如同从不同类型的噩梦深处打捞出的碎片:
左侧: 一个巨大的、由某种暗沉如凝固血液的金属铸造的方形铁盆。盆内盛满了粘稠、墨绿、如同腐败脓液般的液体,不断冒出细小、破裂时无声的绿色气泡。液体中央,浸泡着一颗足有半人高的巨大肉瘤。肉瘤表面布满了粗大虬结、如同古树根系般的紫红色血管,正伴随着某种缓慢而沉重的、非生命的韵律微微搏动着,如同一个沉睡的、不祥的怪物心脏。偶尔,肉瘤表面会不规律地凸起一小块,蠕动几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试图伸展它无形的躯体。
中间: 一个巨大、惨白、布满深刻裂纹和焦黑灼痕的颅骨被金属支架牢牢固定。颅骨形状依稀可辨属于某种早已灭绝的巨象类生物,但其骨质异常粗厚扭曲。最骇人的是,那空洞的眼窝和巨大的口腔内部填充着暗红色、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收缩的血肉组织团块。尤其眼窝深处,两点幽绿色的光芒如同来自冥府的鬼火附于其上,明灭不定,仿佛拥有独立的意识,冰冷地“注视”着房间内的一切。口腔深处的血肉则不时分泌出粘稠的、带着强烈硫磺与铁锈腥臭的黑红色粘液,沿着惨白的下颌骨缓缓滴落。
右侧: 一个一人多高、由焦黑扭曲如痛苦呻吟般的木棍捆绑成的简陋火刑架。架子顶端,并非绑着某位受难者,而是插着一个用枯黄稻草扎成的、五官模糊却隐隐透出极度扭曲痛苦神情的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体”上,到处沾满了湿滑、不断往下滴落的、散发着沼泽深处恶臭的黑色淤泥。淤泥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粘滞声响,在寂静得令人心慌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并在接触点留下微小的、被腐蚀的痕迹。
整个通讯室弥漫着一种冰冷、精密科技与原始、扭曲、亵渎生命的诡异氛围交织的违和感。空气的流动仿佛都因这景象而变得粘稠迟滞,只有肉瘤的搏动声、淤泥滴落的粘滞声、通风系统的低沉嗡鸣以及那若有若无的硫磺腐臭味在回响,构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曲。
金发男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上面一块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只显示着复杂几何符号和幽蓝光点的腕表。所有指示针恰好精准地同步指向某个预定的刻度。
他抬起头,脸上那完美的、如同最精致面具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通讯台上那三个光是存在就足以扭曲一定范围内现实氛围的异样装置。
而后,他正面对着那幽蓝的全息摄像头,用清晰、平稳、不带任何人类情绪起伏的语调,如同宣读冰冷的公式般开口:
“那么……
“对兽园镇的初步试探性‘压力测试’,基本结束。数据已收集完毕,各位……
“统合战略会议……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