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舢板!快放舢板下去!”几个反应快的水手和胆大的宾客急忙呼喊起来,手忙脚乱地解缆绳,放下救援的小舟,拿着长竹竿、挠钩往水里焦急地探捞。
乱哄哄之中,人群里几位看得真切的人,已是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一个脑满肠肥、穿着团花锦缎袍子、手指上戴了个硕大翡翠扳指的富商——钱老板,拍着自己咚咚跳的胸口,声音发颤地对周围人说道:“哎哟喂!可吓煞老夫了!我方才就离她不到一丈远,红绡姑娘只怕是吃醉了酒,自个儿没站稳,一头就栽下去了!那酒气,隔老远都闻见了!”
“唉……天妒红颜呐!”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瘦高个、穿着半旧湖蓝文士衫、脖子伸得老长的书生——人称孙秀才的,立刻接腔:“钱老板所言极是,晚生也瞧得清清楚楚!”
“红绡姑娘刚刚……舞裙的云肩似乎挂了一下栏杆?她靠着廊柱想将之扯开,然后就是一个趔趄!软绵绵的,惊呼都只半声,就……就下去了!可惜……可叹!”
这时,一位捋着山羊胡、看起来颇有年纪、身着褐色直缀的老者也跟着摇头叹息:“唉!红颜薄命,红颜薄命啊!老夫观她今夜饮酒过量,下台入那处走廊时便步履虚浮,神魂已驰,已有八九分醉态。”
“常言道,酒能乱性,亦能失形……这般失足落水,虽令人痛心疾首,却也实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可惜了,本是花魁有望的……”
这三人的话,迅速在惊慌的人群中传播开来,众人脸上的惊惶渐渐褪去,换上了惋惜、感慨,甚至一丝事不关己的猎奇。
“真是可惜了……红绡姑娘的舞姿,那可是京中一绝啊……今年这花魁大会,少了她,可失色不少……”一个穿着杭绸衣袍的富商小声对同伴嘀咕,语气里满是遗憾。
“谁说不是呢!”同伴立刻附和,随即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你发现没?这醉仙舫是不是犯了什么太岁?”
“上月刚没了个抚琴的绿漪姑娘,也是这么没声没响就落了水,捞上来都说是不小心……这还没一个月,红绡姑娘又……这也太巧了!”
那富商脸色微微一变,赶紧扯了他一下,眼神警惕地四下瞟了瞟,声音压得更低:“快别胡说!仔细让人听见……”
“不过……这接连折损头牌,眼看花魁大会就要开了,难免不让人多想……会不会是……”
他没敢说下去,但二人对视之间尽是心照不宣。
难不成是有人为铲除竞争对手而下黑手?
就在这时,舫主闻讯赶来了。
这是个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的男子,面容白净俊朗,眼角带着些微细纹,不难看出,年轻时也称得上一声俊俏公子。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暗纹杭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绣金坎肩,此刻看着倒显得十分精明干练。
此刻他脸色沉痛,步伐急促,一到现场便连连拱手作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哽咽:
“诸位贵客!诸位贵客受惊了!舫内发生这种意外,惊扰了各位雅兴,实在是罪过!”他环视一周,目光在红绡落水处停留,痛心疾首地捶了一下栏杆,“红绡姑娘……红绡姑娘她不胜酒力,竟失足落水,当真是红颜薄命,本舫痛失明珠,实在是,实在是……”
一边说着,竟哽咽起来。
而后,他一边安抚客人,一边指挥众水手将尸体捞上来,还叹道:“待捞上来……好生……好生安置,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去衙门报备此事,而后厚葬……”
经过一番折腾,红绡终于被捞了上来,放在小舟里。
湿透的红裙紧紧贴在早已失去生气的年轻躯体上,面色青白,长发凌乱地贴在冰冷的脸颊,往日娇艳动人的容颜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白。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叹息,夹杂着几声女子的抽泣。
舫主快步上前,只扫了一眼,便猛地扭过头去,仿佛不忍再看,声音沙哑地吩咐:“快!拿干净的锦被来,仔细裹好。抬下去……暂置冰室……好生看顾……”
他挥挥手,自然有仆妇将尸体带下去安置。
很快,尸体被抬走,地上的水渍也被迅速擦干。
片刻后,丝竹声重新响了起来,虽然有些勉强,有些走调。
酒水重新斟满,宾客们重新落座,交谈声、笑声再次响起,只是比之前压低了许多,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兴奋、惋惜、猜测……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淡漠。
那幽深的湖水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吞噬了一个小小的浪花,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映照着依旧璀璨辉煌的灯火,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要不是谋杀,一个歌姬,死了也就死了,这些酒客最多不过感叹几句红颜薄命,演一演怜香惜玉,未来再充作谈资。
至于那条鲜活的生命,无人会真正在意。
风尘女子命贱,自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