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把林晓的骨灰盒抱回来时,雨正下得密。豆大的雨点砸在殡仪馆门口的青石板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也打湿了他的黑衬衫袖口。怀里的檀木盒子沉得发坠,雕着缠枝莲的纹路硌着掌心,盒面上还沾着点未干的墨痕——那是林晓走的那天,攥在手里的狼毫笔蹭在棺木上的,最后竟跟着骨灰一起封进了盒子里,像谁特意为这离别,添了一笔浓淡相宜的墨。
林晓是城里有名的墨竹画家,一手“飞白笔”画得绝,竹枝的苍劲、竹叶的灵动,在他笔下能透出风骨来。老陈跟着他学画十年,从捏不稳笔杆的毛头小子,到能独立完成一幅《百竹图》,全靠林晓手把手教。师父这辈子没结婚,没孩子,唯一的牵挂就是画案上的笔墨纸砚,还有那片城郊的竹林——他总说,那里的竹子沾着晨露的灵气,是最好的写生对象。如今师父走了,老陈成了唯一的送葬人,也是唯一能替他守着画室的人。
推开画室门时,一股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混着檀木的沉郁,压下了雨水的湿腥。画室不大,靠窗摆着一张老榆木画案,案上放着半块磨秃的墨锭,一个裂了纹的端砚,还有几支不同型号的狼毫笔,笔毛上还沾着没洗干净的墨渍。老陈把骨灰盒放在画案旁的矮柜上,正对着墙上那幅没画完的《风雨竹图》——画纸上,几竿竹子斜斜地立着,竹叶被风吹得翻卷,只画了一半,墨色还透着新鲜,像是师父下一秒就要坐回藤椅上,拿起笔继续画。
“师父,到家了。”老陈轻声说,伸手摸了摸骨灰盒的表面,檀木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他鼻子一酸。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总在画室里捣乱,把墨汁蹭在衣服上,师父从不生气,只是笑着拿湿布给他擦,还说“墨是有灵性的,沾在身上,是跟你认亲呢”。如今再没人跟他说这话了,只有满室的墨香,还在提醒他,师父曾经在这里,一笔一画地教他如何勾勒竹的风骨。
头三天倒没什么异样。老陈按规矩,每天给师父烧三炷香,换一碗清水,再把画室里的笔墨纸砚整理一遍,像师父还在时一样。只是夜里总听见些动静:有时是毛笔划过宣纸的“簌簌”声,轻得像春蚕啃食桑叶;有时是翻动画册的“哗啦”声,一页一页,慢得像是在仔细翻看;还有时,是砚台里墨汁被搅动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老陈起初以为是自己太想师父,产生了幻听。他甚至会半夜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画室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画案上的砚台好好的,宣纸叠得整整齐齐,骨灰盒安安静静地放在矮柜上,什么都没变。可那声音,却总在他躺下后,又准时响起来,像个温柔的提醒,让他无法忽略。
直到第四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雨还没停。老陈像往常一样推开画室门,刚要去给师父换清水,目光突然被墙上的《风雨竹图》黏住了——画纸上,原本只画了一半的竹枝,竟多了几笔延伸的枝干!新添的墨色新鲜得发亮,笔触凌厉,带着林晓特有的“飞白”效果——笔锋扫过宣纸时,留下的丝丝留白,像竹枝上凝结的晨霜,生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晃动。
老陈的心脏猛地一缩,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溅湿了他的布鞋。他明明记得,前一天晚上睡觉前,特意把这幅画收进了画筒里——画筒就放在画案的一角,此刻筒口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张散落的废纸。
“这……这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脚步发虚地走到画前,伸手去摸画纸上的墨——指尖触到宣纸时,竟还能感觉到一丝残留的湿意,像是刚画完没多久。他猛地回头看向矮柜上的骨灰盒,盒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檀木的表面泛着温润的光,缠枝莲的纹路在晨光里清晰可见。
老陈壮着胆子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骨灰盒的盒身。盒盖是扣紧的,没有松动的痕迹,可指尖刚碰到木头,就沾了点湿冷的东西——不是水,是墨汁!深黑色的墨汁沾在他的指腹上,带着点黏性,还有一股熟悉的墨香,跟师父平时用的徽墨一模一样。
他吓得猛地后退,后背撞翻了身后的砚台。砚台“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里面剩下的半池墨汁洒出来,在青石板地面上晕开一片漆黑,像个无底的洞,要把周围的光都吸进去。老陈盯着那片墨渍,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分明记得,昨天晚上把砚台洗干净了,里面根本没有墨汁。
“师父?”他颤着声喊,声音在空荡的画室里回荡,最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是您吗?您……您是想接着画画吗?”
没人回答。画室里只有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的“噼啪”声,还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老陈蹲在地上,看着那片墨渍慢慢渗进石板的缝隙里,心里又怕又乱——他想起奶奶说过,人死后若是有未了的心愿,魂魄就会留在生前牵挂的地方,难道师父真的还在?还在惦记着那幅没画完的《风雨竹图》?
那天白天,老陈没敢离开画室。他坐在藤椅上,盯着墙上的画,又看看矮柜上的骨灰盒,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可直到天黑,什么都没发生,画纸上的墨干了,骨灰盒也安安静静的,仿佛早上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可到了夜里,那动静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更清晰。老陈躺在床上,能清楚地听见画室里传来“嗒嗒”声——不是翻书的声音,也不是磨墨的声音,是墨汁滴在宣纸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慢得像钟表的滴答声,却精准地敲在他的心上,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他攥着被子,手心全是汗。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去看,装睡就好”,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催他“去看看,也许师父真的需要帮忙”。挣扎了半个多小时,老陈还是爬了起来,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轻手轻脚地往画室走。
走到画室门口时,“嗒嗒”声更响了。老陈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手机的光柱扫过画案,扫过墙面,最后落在了矮柜上。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手里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骨灰盒的盖子,竟开了一条缝!那条缝不大,只有指甲盖那么宽,可从缝里渗出来的,不是白色的骨灰,而是浓稠的墨汁!
墨汁顺着盒壁往下流,在柜面上积成一小滩,黑得发亮,还在慢慢往《风雨竹图》的方向渗——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这墨汁,要把它引到画纸上,继续完成那幅没画完的画。
老陈的头皮发麻,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矮柜前,心里想着“把盖子盖紧就好了,盖紧就没事了”。可当他的指尖刚碰到骨灰盒的盖子时,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不是热,是刺骨的冷,像把手伸进了冰水里,那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窜,瞬间传遍了全身。
更让他害怕的是,他能感觉到指尖触到的,不只是冰冷的檀木,还有一种粗糙的、类似毛笔杆的触感——像是有只手,正隔着盒子,握着他的指尖。
“啊!”老陈猛地缩回手,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亮着,正好照见画筒的方向。他看见画筒里的宣纸正一张张往外飘,慢悠悠的,像是有人在里面翻找什么,最后一张宣纸飘到地上,正好落在那滩墨汁旁边,被墨染黑了一角。
“别找了……”老陈突然想起一件事,声音都在发抖,“师父,您要的纸,我放进去了。您临终前说,要把那卷宋代宣纸带进棺材,我……我已经跟您的骨灰放在一起了,您别找了……”
他记得很清楚,师父走的前一天,还躺在病床上跟他说:“小陈,我那卷宋代的宣纸,你帮我找出来,等我走了,跟我一起埋了。那纸是我年轻时从一个老收藏家手里换来的,软得像云,用来画竹最好,我还没来得及用呢……”当时他听着这话,心里又酸又疼,连忙点头答应,后来送葬时,确实把那卷宣纸折成小块,放进了骨灰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