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眼前发黑、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那股恐怖的窒息感潮水般退去了。我瘫在椅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冷汗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咸又涩。
那喑哑的声音,如同贴着地狱边缘传来,冰冷地重复,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亲手……勒死她……用她绣的帕子……今夜……子时……”话音落下,如同最后一片雪花坠地。
窗外的狂风,屋内的死寂,都凝固了。只有那对红烛,还在不安地摇曳着,火苗拉得细长,挣扎着抵抗那无孔不入的黑暗,在墙壁上投下我孤魂野鬼般摇曳的影子。那对交颈野鸭的帕子,此刻就揣在我怀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皮开肉绽。青禾…青禾…这个名字在我死寂的脑海里反复撞击,每一次都带出更深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
子时。那两个字像两枚生锈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太阳穴。
雨终于落下来了。不是雨点,是倾盆而下的天河之水,狂暴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座房子都在水幕中瑟瑟发抖。风在门窗的缝隙里尖啸,如同万千厉鬼被阻隔在外,正疯狂地撕扯抓挠,想要破门而入。
我像个被牵了线的傀儡,僵硬地挪到门边,拔掉沉重的门栓。冰冷的、裹挟着雨腥气的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一个湿透的蓝色身影裹挟着风雨跌撞进来,是青禾!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蓝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轮廓。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袱。
“阿…阿诚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冷还是怕,“雨…雨太大了…爹娘怕…怕耽搁了明天的…明天的吉时…让…让我今晚就…就过来…先…先避避…”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把那个油布包袱塞给我,冰凉的指尖碰到我的手,“是…是娘刚蒸好的…喜饼…还…还热乎着…”她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大,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惊惶和全然的依赖,直直地望着我。
那目光,像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早已麻木的心房。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怀里冰冷的油布包裹,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体的微温。明天?吉时?再也没有明天了!一个无声的、绝望的嘶吼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快…快去换身干衣裳…”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别…别着凉…”我几乎是推着她,把她推进那间点着红烛、贴着褪色喜字的所谓“新房”。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疯狂的雨声,却关不住那如影随形的、来自地狱的注视。
青禾低着头,羞涩地绞着湿透的衣角,背对着我,开始解那盘扣。烛光勾勒出她单薄而柔和的肩背线条。那对红烛的火苗,在我眼中剧烈地摇晃、拉长、扭曲,如同垂死挣扎的鬼魂。怀里那块鸦青色的帕子,冰冷刺骨,却烫得我灵魂都在灼烧。那喑哑的命令在耳边轰鸣:“亲手……勒死她……用她绣的帕子……”
时间凝固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丧钟。我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那里面,跳动着年轻而温热的生命。交颈的野鸭…白头到老…那些笨拙却滚烫的祈愿…都是谎言!是诱饵!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毁天灭地的暴戾,如同火山熔岩般在我体内轰然爆发!那契约的力量,那槐树下的积年怨毒,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我残存的人性!
我猛地扑了上去!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右手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鸦青帕子,带着全身的蛮力,狠狠勒向那截毫无防备的、天鹅般柔嫩的脖颈!
“呃——!”青禾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惊骇的闷响,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她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羞怯的大眼睛,此刻难以置信地、惊恐万状地瞪圆了!瞳孔深处映出我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脸!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所有的依赖、羞涩、对未来的懵懂期盼,在刹那间被巨大的惊骇和撕裂般的痛楚彻底淹没!她纤细的手指本能地、疯狂地抓挠着勒紧她脖子的帕子,抓挠着我的手臂,指甲划破了我的皮肤,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
“呜…阿…诚…哥…”破碎的音节从她被死死扼住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颤音,像玻璃碎裂的尖响。那双瞪大的眼睛里,除了濒死的恐惧,更多了一种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东西——一种彻骨的、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绝望!她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这副禽兽不如的模样刻进轮回里!
她身体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像一条离水的鱼。抓挠我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空洞地睁着,映着那对摇曳的红烛,也映着我这张沾满罪恶、扭曲变形的脸。那里面最后一点光,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变成两潭死寂的、凝固的黑冰。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一个眼珠赤红、嘴角因极度用力而咧开、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她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的同一刹那——噗!噗!那对燃烧的红烛,毫无征兆地,同时熄灭!没有风,没有动静,就这么诡异地、彻底地陷入了黑暗!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和风声,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如同万千冤魂在齐声恸哭!
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我僵在原地,手臂还死死勒着那已经彻底失去生命、正在迅速变冷的脖颈。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不知是她的泪,还是我被她指甲划破流出的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和灭顶的悔恨。
“嗬…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的喘息声,在我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浓烈的、腐烂泥土混合着陈年血腥的恶臭,猛地喷在我的后颈上!冰冷、滑腻、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僵硬地、一寸寸地扭动如同锈死齿轮般的脖子。
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光芒亮起,像烧红的炭块,悬在我眼前不足三尺的地方!那红光幽幽地、贪婪地注视着床上青禾已然失去生命的躯体。紧接着,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贪婪的撕扯和咀嚼声!伴随着骨头被轻易咬碎的“咔嚓”轻响!
“不——!”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终于冲破了我痉挛的喉咙!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两点猩红的光芒扑去!
我的手没有碰到任何羽毛或血肉的实体,却像穿过了一片粘稠冰冷的浓雾。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在我扑来的瞬间猛地向后一退,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怨毒!
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我看到了!
在那两点猩红光芒的下方,在那本该是乌鸦头部的位置,一张扭曲的人脸正贪婪地埋首在青禾敞开的胸口!那张脸沾满粘稠的鲜血和破碎的组织,正疯狂地啃噬着!闪电照亮了那张脸的轮廓——清癯,皱纹深刻,下巴上似乎还有一绺稀疏的山羊胡须!正是爹血书中描述的,那个被他用锄头砸死的走方郎中的模样!
那张血淋淋的人脸猛地从一片狼藉的胸膛里抬起!闪电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它——清癯的面容刻满深如刀凿的皱纹,沾满粘稠的猩红与破碎的肌理,一缕稀疏的山羊胡须被血糊得紧贴在尖削的下巴上。它嘴里还叼着一块温热的、尚在微弱抽搐的东西,暗红,布满沟回。那双眼睛,不再是两点猩红的炭火,而是变成了两汪深不见底、翻涌着无尽怨毒与疯狂的血潭!
它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扑到近前、目眦欲裂的我!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满足,只有一种沉淀了数十年、冰冷到极致的、纯粹的恨!一种要将仇人血脉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恨!
“啊——!”我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嘶吼,双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抓去,只想撕碎这张来自地狱的脸!
那张血淋淋的郎中面孔,在我疯狂抓攫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它的瞬间,猛地向后一缩!那张扭曲的脸庞上,怨毒的双眼骤然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极致疯狂与残忍快意的光芒!它叼着那块温热的、尚在抽搐的暗红之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紧接着,它整个形体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浓重黑烟,猛地向内坍缩!无数漆黑的羽毛虚影在黑暗中狂乱地飞舞、旋转!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在羽毛旋涡的中心急剧闪烁,最后“噗”地一声轻响,如同烛火熄灭。
闪电的光芒也恰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纯粹的黑暗,以及窗外永无止境的、如同万千冤魂恸哭的狂风暴雨。
死寂。比坟墓更深沉的死寂笼罩下来,压得我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腻的腥臊,像湿冷的裹尸布,死死缠住我的口鼻。青禾…那具尚带余温、胸口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空腔的躯体,就冰冷地横陈在几步之外。刚才那啃噬的“咔嚓”声,那两点猩红光芒下郎中狞笑的扭曲面孔,还有那最后如同鬼魅般消散的鸦影……这一切疯狂而恐怖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的灵魂里。
我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筛糠般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那无法抑制的、灭顶的恐惧和巨大的虚无。结束了?那索命的契约…结束了?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吸引了我的视线。是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盛了半盆清水的铜盆,原本是给青禾净手预备的。此刻,窗外一道极其微弱的、不知是残月还是遥远闪电反射的光,恰好透过被狂风撕开的窗纸缝隙,斜斜地投射在那铜盆平静的水面上。
水面,微微荡漾着,映出了一张脸。那……是我的脸吗?
铜盆幽暗的水面,像一面来自地狱深处的镜子。那里面映出的轮廓,分明还是我的头颅,我的五官位置,但一切都在扭曲、变形、异化!
皮肤,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透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死尸般的青灰!脸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凹陷,颧骨如同刀锋般高高凸起,几乎要刺破那层青灰的皮!嘴唇萎缩、干瘪,向后咧开,露出森白、尖锐、如同野兽般的牙齿!那牙齿的形状,正变得越来越不像人齿……
最恐怖的是眼睛!那还是眼睛吗?瞳孔,正疯狂地扩大、扩散,吞噬着眼白,颜色由深棕急速转为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漆黑!如同两潭凝固的、吸收一切光线的墨汁!而在那扩散的、非人的漆黑瞳孔深处,一点猩红的光芒,正如同被点燃的鬼火,幽幽地、冰冷地、不可阻挡地亮了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眼!
我死死地盯着水盆中那张迅速异化、非人的脸。那脸上,我残存的、属于“阿诚”的最后一点表情——那混合着无尽恐惧、悔恨与绝望的表情——正被一种冰冷的、空洞的、纯粹的饥饿感所取代。那对猩红的鬼火之眼,在水面的倒影中,正贪婪地、直勾勾地……盯向窗外。
窗外,是狂风暴雨,是沉沉黑夜,是那棵盘踞在村口、歪脖子老槐树的方向。
喉咙里一阵难以抑制的、非人的瘙痒。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嘎——!”
一声粗砺、沙哑、如同破锣摩擦,却又带着某种穿透雨幕的诡异力量的鸦鸣,不受控制地、尖厉地冲出了我的喉咙!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