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向邪神祈求子嗣,代价是夺取九百九十九个婴孩性命。
>每次怀孕,就有陌生母亲在血泊中痛失骨肉。
>第八个孩子出生时,我亲眼看见丈夫将夭折的婴儿埋进后院槐树下。
>第九次分娩,接生婆尖叫着从我腹中掏出个腐烂的男胎。
>如今第十次临盆,接生婆剪开我的肚皮后突然发疯。
>她指着血淋淋的产道嘶喊:“里面……挤满了九百九十九个孩子的脸!”
正文
我亲手缝制过一千件婴孩的肚兜,针脚细密,布料柔软,染着期盼的彩霞,却从未有机会为自己怀里的骨肉系上哪怕一根带子。这双手,抚摸过无数光滑的锦缎,却只能在冰冷的绣绷上描绘别人的孩子。那种空荡,像心口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日日夜夜灌着穿堂的冷风。直到那个黄昏,我遇见了那个秘法——那个能让我听见自己骨血啼哭的法子。狂喜像毒藤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却又甘之如饴。只是那秘法的代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纸上,刺目得令人眩晕:九百九十九个母亲,将永远失去她们孩子的温度,她们的哭声,将是我孩子降临的序曲。
周家偌大的宅院,空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守业,我的丈夫,他是这青石城里数得着的体面人,可这体面之下,是周家香火单薄的隐痛,如同老宅墙根处日益蔓延的潮湿霉斑,无声无息,却足以蛀空梁柱。他待我极好,好得近乎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却布满裂纹的薄胎瓷瓶。可越是这般好,我心头那块名为“无后”的巨石便压得越沉,沉得我快要窒息。我无法忍受他眼中偶尔闪过的、极力想要藏起的黯然,更无法想象未来某日,他或许会因这“不孝有三”而另娶新人。这念头像毒蛇,日日啃噬着我的骨缝。
那个改变一切的黄昏,残阳如血,泼洒在青石板路上。我心神恍惚,脚下竟踏空了一步,眼看要摔倒在冰冷的石阶上。一双手臂,枯瘦却异常有力,稳稳地托住了我。抬头,对上一双眼睛,浑浊如泥塘,深不见底,眼白却泛着一种近乎非人的黄。是个道人,破旧的道袍裹着嶙峋的身躯,散发着一股陈年庙宇里香灰和草药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夫人,”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求而不得,心魔已生。想要子嗣承欢膝下,寻常路……怕是难了。”他那只枯枝般的手,指节异常粗大,轻轻按在我冰凉的手腕上,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血脉向上爬。
我浑身一颤,像是被冰冷的蛇缠住了脚踝。求子的渴望,早已在无望的等待中熬成了一锅滚烫的毒油,煎熬着我的五脏六腑。这陌生道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火星,溅落在那滚油之上。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你……你胡说什么!”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道人浑浊的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嘴角竟扯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近乎残忍的平静。“老道云游至此,与夫人也算有缘。有一法,可遂夫人心愿,只是……”他故意停顿,那双黄眼珠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我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与恐惧,“需向‘千子娘娘’借一点缘法。”
“千子娘娘?”这名字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吸引力。
“正是。千子娘娘慈悲,怜惜世间求子心切之人。”道人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草丛里游走发出的嘶嘶声,“只需夫人献上一点心头精血,再供奉娘娘九百九十九份‘童缘’,娘娘自会赐下麟儿,保你周家香火鼎盛。”
“九百九十九份……童缘?”寒意顺着我的脊椎蛇一般往上窜,指尖冰凉。
道人枯瘦的手指在破旧的道袍袖笼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尊东西。那雕像不过三寸高,材质非金非木,触手温润,却隐隐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凉意。雕的是一个女子,面容模糊不清,似笑非笑,怀抱一个同样面目模糊的婴儿。最诡异的是,那婴儿的头颅微微侧着,嘴角咧开一个与那女子如出一辙的弧度,看得人头皮发麻。他将这邪异的小像轻轻放在我冰冷的手心。
“此乃娘娘法身。每逢朔月之夜,夫人需以银针刺破中指,滴三滴心头血于娘娘足下。九百九十九份童缘,娘娘自会……取走相应之物。”他浑浊的眼中黄光一闪,“童缘”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粘稠的血腥气,“取尽之日,便是夫人心愿达成之时。只是切记,法成之前,万不可中途废止,否则……娘娘震怒,前功尽弃,夫人所求之‘缘’,亦将化为灾殃,反噬己身。”
那尊冰冷滑腻的小像落入手心,像一块寒冰,瞬间冻僵了我的手指,那股寒气却如同活物,沿着血脉一路向上,直直扎进心窝深处。九百九十九份“童缘”?这五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戳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可“麟儿”、“香火鼎盛”……这些字眼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守业温柔却隐含忧虑的脸,周家祠堂里那些冰冷沉默的牌位,还有我绣房里那些永远送不出去的、堆叠如山的婴孩肚兜……所有画面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勒得我喘不过气。
那道人枯槁的手又伸了过来,掌心躺着一枚三寸长的银针,针身刻满了细密扭曲的符文,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微芒。针尖一点暗红,不知是锈迹,还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夫人,请。”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
心口那块巨石轰然碎裂,碎片裹挟着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我闭上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我颤抖着,几乎是抢过那枚冰冷的银针,对准左手中指指腹,狠狠刺了下去!尖锐的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饱满欲滴。
我将滴血的手指悬在那尊小像模糊不清的足部上方。第一滴血落下,砸在冰冷的材质上,并未晕开,反而诡异地凝聚成一颗圆润的红珠,缓缓滚动,渗入那雕像足底细微的纹路,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暗红的湿痕。第二滴落下,同样被吸食干净。第三滴血坠落时,整个小像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的怪物被血腥味唤醒,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直抵灵魂深处的叹息。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骤然从雕像内部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角落,连窗棂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点夕光都仿佛被冻结了。
道人浑浊的黄眼珠里闪过一丝满意的、近乎贪婪的光,如同秃鹫看到了腐肉。“善哉。娘娘已收下夫人心意。静待……童缘聚足吧。”他发出几声干涩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笑声,身影诡异地一旋,那破旧的道袍竟像融入暮色般,迅速消失在巷子尽头浓重的阴影里,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
我紧紧攥着那尊冰冷刺骨的小像,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空旷的宅院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擂动,震得胸腔嗡嗡作响。守业回来了,带着一身清冽的秋夜寒气。他关切地询问我脸色为何如此苍白,手指怎会有伤。
我强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将那尊诡异的小像和银针死死藏在袖笼深处,只说是绣花时不小心被针扎了。他温暖的手掌握住我冰凉的手,那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我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我看着他温柔担忧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煎熬的等待开始了。每一日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守着那个天大的秘密,像一个抱着火炉的冰人,外表竭力维持着平静,内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被恐惧与罪恶的火焰反复炙烤。夜里,我将那尊小像藏在一个垫着厚厚绒布的紫檀木盒里,锁进妆台最底层的抽屉。可即便隔着层层阻隔,它散发出的那股阴寒,依旧如影随形,丝丝缕缕渗入我的梦境。我梦见无数婴孩模糊的脸,在浓稠的黑暗中无声地啼哭,他们的眼泪是冰冷的血。每一次惊醒,冷汗都浸透了中衣,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第一个朔月之夜,如期而至。银白的月光像冰冷的盐霜,铺满寂静的庭院。守业早已在书房沉沉睡去。我如同一个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走到妆台前。开锁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抽屉拉开,那股熟悉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
我颤抖着取出那枚刻满符文的银针,对着早已结痂的中指指腹,再次狠狠刺了下去!熟悉的锐痛传来,新鲜的血液涌出。我将三滴滚烫的心头血,依次滴落在小像冰冷的足部。血液瞬间被吸食殆尽,如同滴落在烧红的烙铁上,发出细微的“滋”声。就在第三滴血消失的刹那,我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女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破了夜的死寂,又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第二天清晨,整个青石城都被一个可怕的消息笼罩了。城南张屠户家那个刚满月、胖得像年画娃娃的儿子,昨天夜里还好好的,今早奶娘去喂奶时,却发现孩子浑身青紫,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张屠户的娘子当场就疯了,抱着没了气息的孩子在院子里又哭又笑,一头撞在院角的石磨上,血溅了一地。消息传到周府时,我正坐在窗边绣一朵并蒂莲。手一抖,锋利的绣花针瞬间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滴落在洁白的绢面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花。那血色,红得惊心动魄,与昨夜梦中婴孩的血泪如出一辙。
守业回来时,眉头紧锁,叹息着说起张家的惨事,话语里满是同情。我低着头,死死盯着绣绷上那朵被血染红的莲花,手指冰凉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胃里翻搅着,那股熟悉的恶心感汹涌而至,我猛地捂住嘴冲了出去,扶着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罢休。
就在张家惨剧发生后的第七天,我震惊地发现,月事迟了。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清晨无法抑制的恶心。守业请来了城里最好的老大夫。当那留着山羊胡的老大夫收回诊脉的手指,捻着胡须,笑着向守业拱手道贺“恭喜周老爷,夫人这是喜脉”时,守业脸上的狂喜如同炸开的烟火,瞬间点亮了整个厅堂。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语无伦次。而我,被巨大的喜悦和更深沉的恐惧同时击中,浑身冰冷,只能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那里仿佛不是孕育着生命的温床,而是埋藏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由九百九十九条无辜性命堆砌成的炸弹。
狂喜如同涨潮的海水,暂时淹没了周府每一个角落。守业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连走路都恨不得替我抬着脚。公婆的眉头舒展了,仆人们脸上也洋溢着真心的笑容。只有我,在无人窥见的角落,将那尊冰凉的小像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诡异的材质里。每一次抚摸小腹,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悸动,狂喜便如藤蔓般缠绕心脏,可紧随其后的,是冰冷刺骨的恐惧和如同跗骨之蛆的罪恶感。张家娘子撞死在石磨上的惨状,还有那梦中婴孩无声的血泪,总在我眼前交替闪现。
时间在煎熬与期待中爬行。我的腹部日渐隆起,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充满不祥预感的秘密。守业的喜悦溢于言表,他甚至开始翻看古籍,琢磨着给孩子取名。而我,则在每一次朔月之夜的仪式中,变得更加麻木。那银针刺破指尖的痛楚,那三滴心头血被小像贪婪吸食的诡异感觉,连同那遥远地方必定会响起的、撕心裂肺的惨嚎,仿佛都成了我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循环往复的噩梦。
第二个朔月之夜,城西开绸缎庄的李家,那个刚学会走路、总爱咯咯笑的小女儿,被发现溺死在自家后院的荷花缸里,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朵半开的荷花。
第三个朔月之夜,码头力夫王老五家新添的双胞胎儿子,一夜之间双双没了气息,小脸憋得青紫,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
第四个……
……
每一次惨剧发生,都精准地踩在我滴下心头血的朔月之夜后。青石城里人心惶惶,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人们说,是城隍爷发了怒,要收走童男童女;有人说,是水鬼上岸找替身;更有私下里窃窃私语的,说是有邪祟作乱,专害婴孩性命。
官府查了又查,却始终找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只能归结于“时疫”或者“急症”。只有我,像一个被诅咒的旁观者,在周府高高的院墙内,听着外面传来的、一次比一次更凄厉绝望的哭嚎,感受着腹中那个小生命越来越有力的踢动。每一次胎动,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我常常在噩梦中惊醒,看见无数双婴孩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我,无声地质问。醒来时,枕巾总是被冷汗和泪水浸透。
守业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见我日益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时常对着虚空发呆,便以为是怀孕辛苦,加倍地嘘寒问暖,请医问药。他越是体贴,我心中的愧疚和恐惧便越是深重,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只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刺绣里,疯狂地缝制着婴孩的小衣小鞋,针线穿梭,仿佛在编织一层又一层的茧,试图将自己和那个血腥的秘密一同包裹进去,隔绝于世。
腹中的胎儿在罪恶的滋养下,以一种近乎贪婪的速度生长着。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产房早已布置妥当,经验最丰富的刘稳婆也被早早请来候着。阵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把我的骨头碾碎。汗水浸透了头发,黏腻地贴在额角。我紧咬着软木塞,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嘶吼,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中扭曲挣扎。
“夫人!用力!看见头了!快!”刘稳婆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守业焦急地在门外踱步,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长长的,不安地晃动在门扉上。就在我用尽全身力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身体束缚的瞬间——“哇——!”
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啼哭骤然撕裂了产房内令人窒息的紧张!那哭声像一道清泉,冲刷着我被疼痛和恐惧占据的意识。紧接着,是刘稳婆带着狂喜的报喜声:“恭喜夫人!是个白白胖胖的哥儿!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我淹没。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咸涩中竟品出一丝诡异的甘甜。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挣扎着想抬头去看,身体却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刘稳婆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将那个沾着血污和胎脂、正奋力啼哭的小小襁褓抱到我眼前。皱巴巴的小脸,通红的皮肤,挥舞着的小拳头——那是我血脉的延续!是我付出一切换来的珍宝!那一刻,什么九百九十九条性命,什么邪神诅咒,什么无边罪孽,都被这初生生命的啼哭冲击得粉碎!我只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纯粹的幸福。守业也冲了进来,他握着我的手,看着襁褓里的孩子,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光。
我沉溺在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像个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触碰到甘泉。初生的儿子,那温热的啼哭,粉嫩的小脸,成了我全部的世界,像一层厚厚的糖霜,暂时覆盖了心底那片血腥的泥沼。我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奶香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仿佛这气息能驱散那如影随形的阴寒和血腥味。守业为孩子取名“承恩”,恩泽承继之意。看着他笨拙又无比珍重地抱着承恩,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光辉,我心底那点微弱的悔意和恐惧,几乎要被这温情彻底融化。
然而,那尊冰冷的小像,依旧像个沉默的诅咒,盘踞在妆台最深的抽屉里。每当朔月之夜降临,银针刺破指尖的痛楚,心头血被贪婪吸食的诡异感觉,便会准时将我拖回那个无法逃脱的循环。承恩在罪恶滋养下茁壮成长,粉雕玉琢,聪慧可爱,会咿呀学语,会伸着小手要抱抱。他每一次甜甜的笑靥,每一次含糊不清地唤我“娘亲”,都像蜜糖,也像淬毒的刀子,反复割裂着我的心。
第二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承恩刚满周岁不久,熟悉的恶心感再次袭来。诊脉,确认。守业欣喜若狂,周府上下又是一片欢腾。这一次,腹中的动静似乎比怀承恩时更为活跃。
可就在一个朔月之夜后的清晨,噩耗再次如冰冷的铁锤砸下——城东老秀才家那个刚过完五岁生辰、据说已能背诵半部《论语》的独孙,被发现在自家书房里没了气息。小脸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只是身体冰冷僵硬,任凭家人如何哭喊推搡,也再唤不醒。
老秀才一夜白头,抱着孙儿冰冷的身体,哭得几次晕厥过去。消息传来时,我正抱着承恩在院中晒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怀里的承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颤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不满的哼唧声。我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虚幻的安全感。
这第二个孩子的降生,过程竟比第一次更为顺利。疼痛依旧剧烈,但有了经验,似乎也多了几分麻木。当婴儿的啼哭声再次响彻产房时,我躺在湿冷的汗水中,望着房梁上模糊的彩绘,心中竟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没有初得承恩时那种狂喜的冲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尘埃落定的疲惫,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漠然。守业抱着新生的女儿,喜不自胜地逗弄着,给她取名“念慈”。我看着那张酷似承恩的小脸,却只觉得陌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染了血污的毛玻璃。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时间在一次次怀孕、一次次朔月滴血、一次次听闻城中婴孩离奇夭折的噩耗中,飞快地流逝。每一次新生命的降临,都伴随着外面一个无辜家庭彻底崩塌的哭嚎。周府的后院,渐渐被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填满。承恩、念慈、怀瑾、若兰、景行……一个个名字,一张张相似的小脸。守业的笑容越来越满足,眼角眉梢都刻着人丁兴旺的得意。
而我,像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日复一日地扮演着慈母的角色,心却在那尊小像散发的阴寒和外面永无止境的哭声里,一寸寸冻结、麻木、腐朽。我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时常空洞地望着远处,只有在面对孩子们时,才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那笑容干涩得如同揉皱的纸。守业只道是生育太多伤了元气,愈发怜惜,请来各种名贵补品,却不知他每一次的温柔体贴,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上。
第八次怀孕时,我的身体已经像一架过度磨损的机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腹中的动静异常微弱,远不如前几个孩子那般活跃。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朔月之夜的仪式,变得异常艰难。当三滴心头血滴落,小像足部那点暗红的湿痕仿佛比以往更深了几分,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连带着一股更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我的骨髓。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将小像锁回抽屉,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彻夜难眠。
果然,第二天午后,腹中那本就微弱的胎动,彻底消失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我的小腹。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发疯似的拍打肚子,呼唤着,灌下苦涩的汤药,可那里再没有任何回应。傍晚时分,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来得迅猛而暴烈,像无数把钝刀在腹内疯狂搅动。没有稳婆,没有准备,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股温热的液体便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锦褥。
剧痛之后,是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瘫软在血泊里,浑身冰冷,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守业闻讯冲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的狼藉和我惨白的脸,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切地安抚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愤怒、痛惜、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他没有叫稳婆,也没有请大夫。他只是沉默地、极其粗暴地将那团从我体内剥离出来的、早已没了气息的、冰冷僵硬的死胎,用一块染血的布草草包裹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你……你要做什么?”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地问。他猛地回头,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寒冰般的陌生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抱着那个小小的、染血的包裹,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门,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我挣扎着爬起来,强忍着撕裂般的疼痛和眩晕,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夜色浓重,他高大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异常鬼祟,径直朝着后院那株虬枝盘结、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走去。
他停在槐树下,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便飞快地蹲下身,用双手在树根旁一处松软的泥土上疯狂地刨挖起来。泥土飞溅,很快挖出一个浅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染血的布包放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与他方才的粗暴判若两人。然后,他迅速地将泥土回填,压实,还拔了些旁边的杂草盖在上面。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堆,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着什么,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冰冷而肃杀。
我躲在廊柱的阴影里,浑身冰冷,牙齿打颤,几乎站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泥土的腥味直冲喉头。他埋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更是他亲手参与的一场持续了八年、埋葬了无数婴孩的罪恶!他竟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在默许!甚至……是帮凶?!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瞬间将我最后一点支撑彻底粉碎。眼前一黑,我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滑倒在地,冰冷的石砖硌着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绝望和彻骨的冰冷将我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