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打生桩(1 / 2)

简介

>我们村建桥要打生桩,选中的祭品是我。

>养父含泪把我封进桥墩:“乖,睡醒就能吃糖了。”

>濒死时,一只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想活吗?”

>二十年后雷雨夜,她湿淋淋站在我床前:“时辰到了。”

>这时我才懂,当年救我的是桥里真正的怪物。

正文

雨下得正凶,像天河决了口子,把整个村子都灌满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呛人的土腥气,还有河水那种特有的、深不见底的阴凉湿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我趴在王瘸子的背上,他一步一滑地踩着烂泥往河边走。他身上的汗味混合着劣质旱烟的焦糊味儿,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孔里钻。

“爹,”我把脸贴在他湿透的粗布短褂上,声音闷闷的,“桥底下,冷么?”

王瘸子猛地一顿,背上的骨头都僵硬了,硌得我生疼。他没回头,喉咙里像塞了团破棉絮,呼哧呼哧地响。“不…不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被哗哗的雨声砸得稀碎,“桥墩里头…暖和,避风。”

我信了。七岁的娃娃,能懂个啥?我只知道爹是村里最好的石匠,他手里垒起来的石头,结实得很。他背着我去过很多地方,但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身子抖得像风里的破叶子,那件洗得发白的褂子,早就被汗水和雨水彻底浸透了,冰冷地贴着我脸颊。

“那…能睡多久啊?”我又问,手无意识地卷着他后颈几根花白的头发。那头发硬硬的,扎手。

王瘸子突然停了下来,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两滴,砸在我的手背上,烫得很,又很快被冰冷的雨水冲走。

“睡…睡到天亮,”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天亮了,爹就来接你。带…带糖糕,刚出锅的,热乎的,甜得很。”

糖糕!那金黄的、裹着糖稀的、咬一口又脆又甜的东西!我立刻就把对黑暗和陌生的桥底的隐隐害怕抛到了九霄云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真的?一大块?”

“嗯…一大块…”他应着,脚步却沉重得像拖着两块巨大的磨盘,每一步都陷进烂泥里,拔出来又带着“噗嗤”的声响。雨点更急了,抽打在河面上,也抽打在他佝偻的背上。远处,新桥巨大的黑影在雨幕里若隐若现,像一头趴伏在河上的巨兽。

河边的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呜呜咽咽地卷过河滩上的乱石和枯草。靠近了,那未完工的石桥墩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小山矗立在浑浊翻腾的河水边。桥墩的阴影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村长那件半旧的绸褂子在黑暗中显出一抹幽暗的、不自然的反光,他手里提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勉强照亮几张木然的脸。雨水顺着他们脸上的沟壑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或者是别的什么。

王瘸子把我放下地。烂泥立刻没过了我的脚踝,冰冷刺骨。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按着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有点疼。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那双平日里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眼睛,此刻却浑浊不堪,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沉得像河底的淤泥。

“阿土,”他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听话。躺进去。闭上眼,就当…就当睡个觉。很快…很快爹就来接你。”

他推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向桥墩底部那个新挖开的、黑黢黢的洞口。那洞口不大,像个张开的、没有牙齿的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冰冷的泥土腥味和石头深处那种令人窒息的潮气。我本能地往后缩,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擂鼓一样地跳。

“爹…我怕黑…”我小声嘟囔着,手紧紧抓住他湿透的衣角,指关节都发白了。

王瘸子猛地别过头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类似野兽受伤般的呜咽。旁边两个沉默得像石墩子的汉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河底的石头。他们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那手劲很大,像铁钳一样,不由分说地把我往那个阴冷的洞口里塞。我的脚胡乱蹬着,踢在冰冷的石壁上,又滑又硬。

“爹!爹!”我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尖利脆弱。王瘸子没有回头。他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村长提着灯往前凑了凑,那昏黄的光晕正好打在我脸上,刺得我眼睛生疼。他那张刻板的脸在光影下显得异常僵硬,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又冷又平,像块冰:“时辰到了。莫耽误。”

我被粗暴地塞进了那个狭小的洞里。后背和腿立刻被冰冷坚硬、带着湿滑苔藓的石壁硌得生疼。洞口的光被王瘸子佝偻的身影挡住了大半。他蹲了下来,手里抓着一把黏糊糊、湿漉漉的泥巴。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我胸口那块破旧的补丁。

“阿土…乖…”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闭上眼…睡吧…睡醒…爹给你买最大的…糖糕…” 话音未落,他那只沾满冰冷泥巴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猛地糊在了我的脸上!

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味瞬间冲进我的口鼻!冰冷、粘稠、带着砂砾的泥巴堵住了我的呼吸!我惊恐地瞪大眼睛,透过指缝的泥浆,只看到王瘸子那张扭曲的、涕泪横流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鬼魅!他另一只手疯狂地抓起地上的湿泥,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像疯了一样往我头上、脸上、身上盖!动作又快又狠!

“唔——!”我拼命地挣扎,手脚在狭小的空间里徒劳地踢打着冰冷的石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嘴里、鼻子里全是泥!又腥又涩!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只吸进更多冰冷的泥浆!胸口像是被巨大的磨盘死死压住,肺里火烧火燎地疼,却吸不进一丝空气!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泥水灌入的闷响,是王瘸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是外面风雨更狂暴的嘶吼……还有那一声声沉重、冰冷的泥土砸落在我身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如同丧钟。

我要死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倏地钻进我混乱的脑海。爹骗我。没有天亮,没有糖糕。只有这冰冷的石头,还有这盖住我的、越来越重的湿泥……

就在我眼前发黑,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开始飘忽,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都要被这冰冷的泥土和石头吸走的时候——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轻轻抚上了我的脸颊。

那只手冷得刺骨,像河底最深处浸泡了千年的石头。它轻柔地拂开我脸上糊着的、冰冷的泥浆,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活物的缥缈感。这触碰像一道冰线,瞬间刺穿了我濒死的混沌。

我猛地一个激灵,原本快要熄灭的意识被这冰冷的刺激硬生生拽回了一点。黑暗依旧浓稠得化不开,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身边的存在。不是王瘸子那种带着汗味和绝望的活人气息,而是一种更幽深、更阴冷的东西,像水草缠绕着沉船,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想活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是直接钻进来的。那声音很轻,飘飘忽忽,带着河水深处特有的回响,像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每一个字都沁着刺骨的寒意。它没有源头,仿佛这冰冷的黑暗本身在对我低语。

想活!我当然想活!巨大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像两股激流在我残存的意识里疯狂冲撞!我想喊,想求救,但嘴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喉咙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嗬…嗬…”声。我拼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脑海里疯狂地回应那个声音:想活!救救我!救救我!

那只冰冷的手,似乎感知到了我灵魂深处的呐喊。它缓缓地移开了。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彻骨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包裹了我。

我无法动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周围的泥土和石头在“软化”。不是真的变软,而是它们对我的“挤压”和“窒息”感在消退。一股带着浓郁河腥味的、冰寒的气流,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绕过堵塞口鼻的泥巴,竟然直接渗入了我的肺里!这气息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水藻腐烂的腥味和淤泥的土腥气,每一次吸入,都冻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像被塞满了冰渣子。但这毕竟不是泥巴!是能吸进去的东西!

濒临崩溃的窒息感被这诡异的“呼吸”方式暂时缓解了。那冰冷的、带着河腥味的气息在体内流转,让我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非生非死的悬停状态。

然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我感觉自己身体下方紧贴着的、冰冷坚硬的石基,似乎……“活”了过来。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吸力,透过薄薄的衣物,从我的背脊、腰臀、腿脚处传来。仿佛那巨大的石头桥墩,变成了一个贪婪吮吸的活物,正悄然地、持续不断地从我身体里抽取着什么。不是血液,也不是力气,而是一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一种属于“活人”的、带着温度的气息。每被吸走一丝,我就感觉身体更冷一分,意识更模糊一点,仿佛灵魂的烛火在风中摇曳,随时会熄灭。

那个冰冷飘忽的女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满足?

“睡吧…做个好梦…替我…守着…”替我守着?守什么?我的意识已经模糊得像浸了水的墨迹,根本无法思考。那声音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魔力,像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沉重的黑暗,混合着那持续不断的、来自石基的微弱吮吸感,彻底淹没了我。

再睁开眼时,天光惨白。雨停了,但空气里那股河水的湿腥气和泥土的土腥味依旧浓得呛人。

我躺在离桥墩不远的河滩上,身下是冰冷的烂泥和硌人的碎石。浑身湿透,冷得牙齿咯咯打架,脸上、头发里、衣服缝隙里,全是干结发硬的泥巴块。我茫然地坐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不远处,新桥巨大的桥墩沉默地矗立在浑浊的河水里,石壁上沾满了新溅上去的泥浆。昨夜那个吞噬我的洞口,被严严实实地填上了,用新鲜的、湿漉漉的泥土和碎石,甚至还插着一根手臂粗、削得尖尖的柳木桩子,深深钉进土里。王瘸子那个半旧的工具箱就放在旁边,盖子敞开着,里面那些铁凿、锤子沾满了泥水,其中一把锤子的木柄上,还沾着几缕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东西。

我呆呆地看着那根柳木桩,又看看那个被填死的洞口。昨晚的记忆碎片像冰冷的刀子,猛地扎进脑海:王瘸子的呜咽,糊上脸的冰冷泥巴,令人窒息的黑暗……还有最后那只冰冷的手,那个河底飘来的声音……

“阿土?!阿土!”一声变了调的嘶喊传来。我僵硬地扭过头,看见王瘸子跌跌撞撞地冲下河滩。他头发凌乱,眼睛赤红得像要滴血,脸上是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见了鬼似的恐惧。他冲到我跟前,猛地刹住脚步,死死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辨认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怪物。他伸出颤抖得像风中秋叶的手,想要碰碰我的脸,又在半空中猛地缩了回去,仿佛怕被烫到。

“你…你怎么…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你…没死?”我看着他惊恐的脸,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啊…啊…”的气音。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后怕猛地涌了上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浆,无声地往下淌。

王瘸子像是被我的眼泪烫着了,猛地打了个哆嗦。他脸上的恐惧更深了,夹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神情。他猛地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的、沾满泥污的破褂子,胡乱地裹在我身上,然后一把将我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他的身体抖得比我还要厉害。

“走…回家…回家…”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河滩,逃离那座沉默的桥墩,逃离那根深深钉入泥土的柳木桩,头也不敢回,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日子像村边那条浑浊的河水,看似平静地流淌了二十年。

没人再提起那个雷雨夜。王瘸子对那晚的事讳莫如深,仿佛那段记忆被他自己用最厚的泥土封死在了桥墩里。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躲闪和忌惮,像看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我渐渐长大,跟着王瘸子学石匠手艺,沉默得像块石头。那座桥稳稳地立着,经历了无数次洪水冲刷,连条大点的裂缝都没有,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神桥”。只有我知道,每当靠近那座桥,尤其是夜深人静时,总有一种微弱的、冰凉的吸力从脚下的石基传来,隐隐约约,像桥在无声地呼吸。我的体温似乎总比常人低一点,皮肤在阴雨天会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王瘸子前年走了,咳死的,临死前抓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翻腾着积压了二十年的恐惧和悔恨:“阿土…离那桥…远点…远点…它…吃人…” 他的手冰冷枯槁,力气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我沉默地点点头,把他枯柴般的手轻轻掰开,放回冰冷的被子上。

我成了村里唯一的石匠,手艺甚至超过了王瘸子。我住在村尾河边的老石屋里,那是王瘸子留下的。屋子很旧,石头墙缝里常年透着湿气,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河腥味。我习惯了。

又是一个雷雨夜。和二十年前那个夜晚惊人地相似。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屋顶的旧瓦,发出密集的、令人心慌的爆响。河水在窗外咆哮,浑浊的浪头猛烈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声音沉闷而恐怖。风在石屋的缝隙间钻进钻出,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

我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冰冷的泥巴、窒息的黑暗和王瘸子那张涕泪横流的脸。还有那只冰冷的手,那个河底飘来的声音……“替我守着……”那声音在梦里反复回荡,带着水流的回音。

“轰隆——!”一道惨白的、撕裂天幕的闪电猛地劈下,瞬间将小小的石屋照得亮如白昼!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就在这刺目的电光与震耳欲聋的雷鸣间隙,我猛地睁开了眼。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床前,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影。

闪电的余光还未完全熄灭,惨白的光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她浑身湿透,乌黑的长发像水草般一缕一缕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停地往下淌着水珠。水珠滴落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她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和式样的、湿淋淋的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模糊的曲线。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脸——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非人的白,像在水底浸泡了千年的玉石,毫无血色,毫无生气。五官是精致的,却僵硬得像石雕,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幽幽地亮着,像两簇深水中的鬼火,直勾勾地盯着我。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河腥气,混合着水底淤泥腐烂的土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石屋。冰冷刺骨的湿气扑面而来,仿佛瞬间置身于河底深渊。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指尖、衣角不断滴落,在床前的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身上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只有深水带来的、沉寂千年的冰冷与死亡的味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暴雨的嘶吼和河水愤怒的咆哮在持续。

她微微歪了歪头,湿漉漉的发丝拂过她冰冷的、玉石般的脸颊。那两簇幽深的鬼火,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张开了嘴。没有声音发出。

但一个冰冷、飘忽、带着河水深处特有的回响和沉重湿气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硬生生地凿进了我的脑海深处:“时辰到了。”每一个字都带着河水的重量和淤泥的粘滞感,冰冷地碾过我的意识。

轰!二十年前那个雷雨夜的记忆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濒死的绝望,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冰冷的泥巴糊住口鼻的窒息感!王瘸子扭曲的泪脸!那只拂开泥浆的、冰冷的手!那个在脑海中响起的、河底飘来的声音!“想活吗?”…“替我守着!”

还有王瘸子临死前那恐惧到极致的眼神和嘶喊:“离那桥远点…它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