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何必这样。”春梅摆了摆手,眼神空落落的,“从我大婚那日起,就认了命了。坐吧。”
她顿了顿,江荣廷却先开了口,声音沉得像压着铅:“嫂子,大哥在井子里收的那些金子,我都给你单独存着。他没后人,本就该留给你——一共六百两,往后再收着,还照样给你。”
春梅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冰碴子:“我这一辈子,早被那冷冰冰的金子吞得干干净净了。我还要金子干啥?”她望着窗外,眼神忽然软了些,像落了层薄雪的枯草,“当年被人用一小包金沙换来关外,一路风刀雪剑的,原以为这辈子就埋在冰碴子里了。可头回见着你,我站在雪地里,竟一点都不觉得冷。那晚我高兴得一宿没睡,偷偷掐自己的胳膊,就怕是做梦,暗自庆幸自己有这福气。”
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冰花似的笑意碎了:“可谁能想到,命是金子换来的,路就得跟着金子走。他们说,我是用金沙赎来的人,该嫁谁,该做什么,由不得自己。你看看,那一小包金沙,力量有多大啊……”
“是我对不住你啊……”江荣廷垂着头,肩膀抖得厉害,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些年他总以为,给她安稳日子,给她足够的金子,就能补回些什么,可此刻才懂,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我也算跟上了个侠义之人。”春梅望着里屋的方向,像是在跟宋把头说话,“你大哥在金帮总会坐着,就是一杆旗,一张虎皮。无论出什么事,总有人把他拉出来辖制你。他觉得,有他在,你总难放开手脚。为了让你掌事更有分量,他才走的,还隐姓埋名,不让你们找到。”
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里终于带了点湿意:“他的病,本就不是非得去奉天才能治。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病,哪儿都治不好了……”
“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恩重如山啊……”江荣廷听得心如刀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砸出一小片湿痕。
“如今把你救回来了,老爷也走了。”春梅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褶皱,像是拍掉一身尘埃,“我春梅心如止水,往后,就一心向佛了。”
“我从前总以为,用金子能补偿你。”江荣廷声音沙哑,“现在才明白,都是我想错了……”
“金子?”春梅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的血肉,早就被金子买光了,如今只剩个空壳。再要金子,又有何用?”
江荣廷望着她空洞的眼神,喉间滚过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音里裹着彻骨的悔悟:“这几年,我成天就想着挖金子、摆金子,却从没琢磨过——原来这金子,也能摆布人啊……”
出殡那日,天阴得像浸了墨的棉絮,风卷着纸钱在碾子沟的土路上打着旋,呜呜咽咽的,像谁在低声哭。
金帮总会的院子挤不下,队伍一直排到街口,八百民团弟兄齐刷刷跪成几列,粗麻孝衣罩着脊梁,腰间系着草绳,连手里的枪杆都缠了白绫。没人说话,只有风刮过幡旗的“哗啦”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抽噎,顺着队伍往远处漫,像条淌泪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