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荣廷,让你戴草帽子看猪b——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王刚举着半截砖头冲上来,砖头角蹭过江荣廷颧骨,“敢惹我五哥,让你尝尝厉害!”
拳头、棒子、砖头像雨点似的砸下来。江荣廷蜷在地上,他想爬,腿却让人死死踩着,嗓子眼往上返腥味儿,光能听见马老五的骂声和自己吭哧瘪肚的动静,像头掉进套子的野牲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拽起来时,已经瞅不清东西了。冷风灌进破棉袄,才发现到了城东的荒地——雪地在月亮底下泛着青白,马老五抬脚照他腰眼上狠踹一脚,“扑通”一声闷响,江荣廷像截木头桩子栽进雪窠子里。
江荣廷躺在雪地里,身子冻得快没了知觉,魂儿却像被抽离出来,猛地坠入一个无尽漫长的梦。
梦里,钢铁巨鸟嘶吼着掠过苍穹,翅膀底下不是云彩,是冲天的黑烟;万丈高楼像林子里的蘑菇,玻璃晃得人眼晕,蚂蚁样的人流穿着稀奇古怪的衣裳,埋头赶路,脸上没个笑模样。
最后,所有的景象都碎了,猛地定格在他最熟悉的白山黑水之间。可眼前没有山林的安静,只有炮火连天,炸得泥土翻飞。他眼睁睁看着一面染血的青天白日旗,在硝烟里软塌塌地倒下去,紧跟着,一面刺眼的膏药旗,像口黏痰,“呸”一声立了起来,扎得他眼珠子生疼!一股说不出的屈辱和悲愤,像冰水掺着滚油,从他心口猛地炸开,要把五脏六腑都烧穿、冻裂!
“荣廷!荣廷!”
谁叫他呢?这声喊像根绳子,把他从那个血红的梦里猛地拽了出来。江荣廷使劲儿睁开眼,吴德盛的脸在眼前晃,手里拎着盏马灯,灯光底下老掌柜的皱纹里全是焦急。
“掌柜的,我把粮钱整……”他哽咽着想说点啥,嗓子眼却猛地涌上一股腥味儿,话卡在舌头上,变成一声闷咳。
吴德盛没多问,解棉袄时手指头在布面上蹭得窸窣响,裹住他时特意把领口往里紧了紧。
老掌柜的胳膊抄在他腿弯,几乎是架着他往粮行挪,哈出的白气混着话音直哆嗦:“傻小子,这就是个套儿,打从有人勾搭你去宝局,就给你下好套了。”
江荣廷后脖颈子的伤突然一抽疼,像被冰溜子扎了似的。他这才猛地醒过味儿——牌友晃银子时的眼神,黑汉子捏牌时的指头节,马老五倚着门框那抹笑……全是钩子。
可脑子里,梦里头那面倒下的旗、那面刺眼的膏药旗,还有那股子烧心的屈辱,却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他魂儿上了,比身上的伤还疼,比数九寒天的风还冷。他说不清那具体是啥,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沉甸甸的,像忽然扛起了一座看不见的山。
后院的雪踩得咯吱响,吴德盛把他扶进厢房时,划火镰的火星子崩在炭盆边儿上,噼啪直爆。
“养几天再上工,”他往炭盆里添了块柴火,声儿沉在暖烘烘的热气里,“钱输了就输了,身子骨是本钱,留着命在,才有翻盘的机会。”
江荣廷撑着炕沿想站起来,腿一软“扑通”跪下了。膝盖磕在青砖上,闷响里夹着他倒吸凉气的声儿,疼得半拉身子发麻。“掌柜的……”他声儿直颤,“您这份情,我江荣廷这辈子……这辈子都报答不完。”
“快起来。”吴德盛把他拎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窝头,“记住这回教训,往后别那么犟,人活着,不止为一口饭吃,得活出个筋骨来。”
屋里的炭火越来越旺,映着他脸上没干的泪道子和眼底某种新生的火焰。
这世上最狠的不是拳头,是暗地里下的绊子;可最暖和的,也藏在这些不声不张的牵挂里头。而他自己,从这场雪夜的血污和那个惊心动魄的梦里爬出来,命里就该有点不一样的活法了。
这场雪夜的狼狈和那个模糊却灼人的梦,会是江荣廷浑浑噩噩前半生的句号,也是他顶天立地后半生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