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的生日聚餐选在警校后街那家“老地方”烧烤摊,塑料棚被晚风掀得哗哗响,孜然混着炭火的焦香漫过每张油腻的餐桌。
王胖子正举着烤腰子唾沫横飞:“听说没?上周城西扫毒行动,欧阳然他爸带队端了三个窝点,现在局里都传要升副局长了——”
话没说完就被周明一胳膊肘怼在肋下,“瞎嘚瑟啥”的嘟囔声里,慕容宇捏着啤酒瓶的手指骤然收紧。玻璃瓶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淌进袖口,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昨夜巡逻车后座的沉默,欧阳然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青筋跳得像条挣扎的鱼。
“哎对了,”邻桌不知谁突然拔高声音,烤串签子戳着盘子叮当作响,“前阵子财经新闻播慕容集团破产清算,那不是慕容宇家的公司吗?”
塑料棚里的喧闹瞬间凝固。慕容宇看见欧阳然端着酒杯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下,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出细碎的涟漪,像他昨夜在急救室灯光下泛白的脸。
“破产?”欧阳然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当年慕容集团风光时,可没少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将酒杯往桌上一顿,震得盘子里的花生蹦起来,“我父母牺牲那天,收到的匿名举报信,落款就是慕容集团。”
“哐当”一声,慕容宇手里的啤酒瓶在桌面砸出蛛网裂痕。酒液混着泡沫泼了满桌,他攥着半截瓶颈站起来,碎玻璃嵌进掌心的刺痛,远不及胸腔炸开的怒火来得猛烈:“那是伪造的!就像你父亲的自杀证明一样!”
欧阳然的瞳孔在霓虹灯下缩成针尖。他突然伸手攥住慕容宇的衣领,作训服第二颗纽扣崩飞出去,落在烤得滋滋冒油的腰子上。
“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的弧度像在吞咽刀片,“我父亲在停尸房睁着眼睛的样子,你见过吗?”
“够了!”王胖子扑过来想拉架,却被两人带得撞翻了烧烤架。火星子溅在塑料棚上,烧出几个黑洞洞的窟窿,像谁在嘲笑这场闹剧。
周围的惊呼声里,慕容宇突然注意到欧阳然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和档案照片里他父亲的旧伤位置一模一样,只是浅了许多。
“跟我来办公室。”
林峰教官的声音像淬了冰,他薅着两人后领往外走时,军靴碾过地上的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慕容宇被拽得踉跄,鼻尖差点撞上欧阳然的后背,闻到他身上还沾着昨夜的血腥味,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莫名让人发慌。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映得墙上“忠诚”二字忽明忽暗。
林峰从铁皮柜最底层翻出个积灰的相册,牛皮封面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你们祖父是过命的兄弟,”他指尖划过泛黄的照片,“一个为保护证人牺牲,一个为洗刷冤屈奔走。”
照片里两个年轻男人勾着肩膀笑,背景是1987年的警校大门。穿警服的那个眉眼间有欧阳然的影子,笑起来眼角会堆起细碎的纹路;而穿西装的男人,鼻梁挺直的模样,分明就是慕容宇爷爷的翻版。两人胸前别着同款的钢笔,笔帽上的警徽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欧阳老爷子当年是刑侦队的神枪手,”林峰点着照片里穿警服的男人,“慕容老爷子是律师,专为咱们系统打冤案官司。”
他突然顿住,指腹摩挲着照片边缘的折痕,“1993年证人保护案,欧阳老爷子替慕容老爷子挡了一枪,当场没了。慕容老爷子为了给他翻案,跑遍大半个中国,最后在提交关键证据前夜……”
“心脏病突发?”慕容宇的声音发紧,爷爷的死亡证明他见过,那行“心源性猝死”的诊断像根刺,扎在他记忆最深处。
欧阳然突然嗤笑一声,指尖戳着照片里穿西装的男人:“跑遍大半个中国?我看是跑遍各大赌场吧。”他猛地将相册扫到地上,照片散落一地,“我爸找到的银行流水,你爷爷挪用了欧阳家的抚恤金去填赌债!”
“你放屁!”慕容宇的拳头砸在铁皮柜上,震得顶上的奖杯叮当作响。他想起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存折,泛黄的纸页上,每笔汇款记录都指向同一个地址——城郊的烈士陵园管理处。“那是给你祖父立碑的钱!”
林峰突然将一份文件拍在桌上,“啪”的一声惊得两人同时闭嘴。那是份泛黄的尸检报告,结论处赫然写着“急性中毒”,签名栏是慕容宇爷爷的名字。
“这是欧阳老爷子的真实死因,”老教官的声音带着疲惫,“你爷爷发现是内部人下的手,才故意伪造了心脏病的假象,就是怕打草惊蛇。”
散落的照片里,有张被折成三角形的小合影。慕容宇捡起来时,指腹触到粗糙的相纸边缘——两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挤在警徽前,一个举着玩具枪,一个抱着法律书,笑得露出豁牙。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然然和小宇,长大了要像爸爸们一样。”
欧阳然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抢过照片的动作太猛,相纸在两人拉扯间裂成两半。他盯着那行字的笔迹,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封匿名举报信的落款,钢笔的弯钩弧度竟和这字迹一模一样。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指腹反复摩挲着裂开的边缘,那里还留着模糊的指纹印记,和慕容宇掌心的碎玻璃划痕重合在一起。
慕容宇突然想起昨夜林小满说的话,想起父亲档案里被撕掉的那页,想起欧阳然战术靴上那片梧桐叶。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完整的拼图,而最锋利的那块,正抵在他喉咙上——当年举报信上的慕容集团公章,和爷爷遗物里那枚备用章的防伪纹路,分明出自同一套模具。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突然“滋啦”一声爆了。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像多年前那两个勾肩搭背的年轻男人。
慕容宇感觉到欧阳然的指尖在颤抖,碎成两半的照片还夹在他们手心,像枚生锈的钥匙,终于捅开了尘封三十年的锁。
“我爸的自杀证明,”欧阳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发颤,“签名的法医,去年在猛虎帮的据点被击毙了。”
慕容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摸出一直贴身带的子弹壳,刻着“然”字的地方被体温焐得发烫。“我爸入狱前,让我保管这个。”他将子弹壳塞进欧阳然手里,“他说,等遇到真正信得过的人,就把里面的东西给他看。”
金属壳子里,藏着半张泛黄的便签,上面只有一行字:“证人在欧阳家老仓库,速来。”笔迹与照片背面的“小宇”二字如出一辙,落款日期,正是十年前那场大火的前夜。
夜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散落的照片沙沙作响。林峰教官点烟的打火机“咔嗒”一声亮了,火光中,他看见两个年轻人的影子在墙上重叠,像极了照片里那对过命的兄弟。
“有些债,不是靠打架就能算清的。”老教官的声音在烟雾里浮沉,“但有些情分,也不是靠仇恨就能烧光的。”
慕容宇看着欧阳然攥紧子弹壳的手,指节泛白的样子和昨夜在急救室给自己缠绷带时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射击场那颗刻着“然”字的子弹,想起心理测试时重叠的图谱,想起巡逻车后座那首没听完的老情歌。
原来所有针锋相对的背后,都藏着命运早就写好的伏笔。就像此刻裂成两半的照片,虽然分开,却依然能拼回最初的模样。
欧阳然突然将另一半照片塞进慕容宇口袋,动作粗鲁得像在打架。“明天一早,去老仓库。”他转身时撞翻了椅子,“再迟到,我就把你爷爷的赌债账本公之于众。”
慕容宇摸着口袋里温热的相纸,突然笑了。这混蛋的威胁,和小时候抢他冰棍时一模一样。他捡起地上的相册,对着月光拂去灰尘,照片里两个年轻人的笑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两颗隔着三十年时光的星星,终于在今夜交汇。
塑料棚的喧闹还在远处隐约传来,而办公室里的黑暗,正悄悄酝酿着一场迟到了太久的黎明。
欧阳然摔门而去的声响在走廊里撞出三道回声,最后一声撞在“严禁吸烟”的标牌上,震得塑料牌簌簌发抖。慕容宇摸着口袋里半张温热的照片,相纸边缘的毛边被指腹碾得发卷,像只脱水的蝴蝶。
林峰教官弯腰捡照片的动作很慢,台灯的光晕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流动,烟灰缸里半截烟卷明明灭灭,“老仓库去年就成了拆迁区,断水断电三个月,你们去了也是……”
“必须去。”慕容宇打断他的话,掌心的碎玻璃伤口不知何时又渗出血,在相册封面洇出个暗红的圆点,像滴被按灭的血滴。
他突然想起昨夜林小满被抬上救护车时,战术靴后跟沾着的红泥——那颜色和老仓库墙角的黏土一模一样,带着种独特的铁锈红,是附近拆迁区独有的矿土。
凌晨四点的操场结着薄霜,草叶上的冰晶在月光下闪着碎钻似的光。慕容宇刚翻过低矮的围墙,裤脚就被铁丝网勾出道口子,冷风灌进去像条冰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