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夜烬余(2 / 2)

他好像又看到了沈清辞。这次她没有走,只是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清辞……”他伸出手,想去碰她,“我对不起你……”

沈清辞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他的身后。

他转过头,看到爹娘和哥哥站在那里,脸色平静,眼神里却带着无尽的悲哀。

“爹……娘……哥……”他泣不成声,“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们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消散在空气中,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最后,只剩下沈清辞。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空茫。然后,她也转身,走进了一片耀眼的白光里。

“清辞!别走!”顾砚之想追上去,可身体却动弹不得。

白光越来越亮,吞噬了他的视线。他感觉不到疼了,也感觉不到冷了,心里只剩下一片奇异的平静。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也好。

终于可以去见他们了。

哪怕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他,哪怕等待他的是无尽的炼狱,也好过在这人间地狱里,日复一日地承受这蚀骨的悔恨。

柴房外,阳光正好,雪地上反射着刺眼的光。几只麻雀落在柴房的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诉说着这寒冬里微不足道的生机。

而柴房里,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状元郎、驸马爷,如今最低贱的奴才顾砚之,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彻底没了声息。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柴房顶那片漆黑的梁木,仿佛还在追寻着什么。

嘴角,却带着一丝极淡的、解脱的笑意。

雪化的时候,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已经冻得僵硬,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昭华郡主得知消息,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扔去乱葬岗”,便再也没有提起。

新驸马看着窗外初融的积雪,若有所思,却什么也没说。

顾砚之的尸体被扔进了城外的乱葬岗,很快就被野狗啃噬得只剩一堆白骨,和其他无名死者的尸骨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没有人记得他,就像没有人记得沈家满门的冤屈一样。

只有每年清明,会有一个老仆偷偷去乱葬岗附近,烧一叠纸钱,念叨几句“造孽啊”。

风吹过乱葬岗,卷起地上的纸灰,像无数破碎的灵魂,在天地间游荡。

或许,这就是顾砚之最终的结局。

他用一生的荣华富贵,换来了一场无人问津的死亡,和永世不得安宁的魂魄。

这世间最狠的报应,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惩罚,而是让你在无尽的悔恨中耗尽最后一丝气息,然后被彻底遗忘,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像他亲手抹去的沈家,抹去的沈清辞,最终,也被这世间,彻底抹去了痕迹。

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乱葬岗的风,带着腐土和野草的气息,年复一年地吹过。顾砚之的白骨早已与尘土相融,可关于沈家的故事,却并未随他一同湮灭。

那老仆去世前,把当年偷听到的只言片语、看到的蛛丝马迹,都告诉了自己的孙子。老仆的孙子是个货郎,走街串巷时,总爱把这段尘封的往事,当稀奇故事讲给茶坊酒肆里的人听。

“……听说那沈家小姐,生得貌若天仙,心地更是慈悲,街坊邻里谁不称赞?偏就被那狼心狗肺的状元郎给害了,一家满门抄斩啊……”货郎摇着拨浪鼓,声音里带着唏嘘,“那状元郎后来做了驸马,风光无限,可夜里总做噩梦,听说临死前还喊着‘清辞饶我’呢……”

听故事的人大多只当趣闻,摇摇头叹几句“人心叵测”,便转头去忙生计。唯有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书生,听得格外认真,眉头紧锁,频频追问细节。

这书生是新科进士,被派到当地任推官,专管刑狱。他祖籍恰是沈家旧地,幼时曾听祖父提过,百年前有位远房姑母,嫁入书香门第,却一夜之间全家获罪,尸骨无存。当时只当是陈年旧案,此刻听货郎说得具体,心中一动。

回衙后,书生翻遍了县府档案室的旧卷宗,在一堆虫蛀鼠咬的废纸里,找到了一份残缺的《万历年间刑狱录》。其中一页记载着“沈氏一族通敌案”,寥寥数语,却与货郎所言隐隐相合。更可疑的是,卷宗上标注着“此案由驸马府督办,速审速决”,落款正是顾砚之的名字。

书生心头剧震,又寻访了几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其中一位曾是沈家旧仆的后代,颤巍巍地拿出一块褪色的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清”字。“这是我家老太太传下来的,说当年小姐最喜欢这块玉……”

线索渐渐清晰,书生连夜写了一封奏折,详述沈家冤案的疑点,连同那块玉佩的拓片,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此时的京城,昭华郡主早已过世,她的后代承袭了爵位,却家风败落,子孙皆是纨绔子弟,在朝中毫无实权。顾砚之的名字,早已被人遗忘在故纸堆里。

奏折递上去三个月,石沉大海。书生并未气馁,又搜集了更多佐证,二次上奏。这一次,恰逢新帝登基,下令重审历代冤案。

沈家旧案被提上议程,三司衙门联合重审。当年的卷宗虽多有缺失,但结合货郎的证词、旧仆后代的物证,以及顾砚之临死前的呓语传闻,终于判定“沈家通敌案”为冤案,恢复名誉。

平反那日,书生亲自带着官文,来到沈家旧址——如今已变成一片农田。他摆上三牲祭品,焚香跪拜:“沈氏一族,沉冤得雪了。”

风吹过麦田,麦浪翻滚,仿佛无数声叹息终于有了回应。

乱葬岗的方向,似乎也有风吹来,卷起几缕纸灰,落在农田里。或许是顾砚之那不安的魂魄,终于得到了一丝安宁。

多年后,当地百姓为沈家建了一座祠堂,供奉着沈氏先祖的牌位。祠堂的石碑上,刻着书生所写的碑文,其中一句写道:“善恶终有报,迟来的正义,虽晚,不负苍生。”

而那段关于状元郎、郡主与沈家的故事,也成了当地警示后人的传说——权势如刀,可斩善恶;人心如秤,能称黑白。一时的风光无限,终究抵不过万世的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