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下得越发没有章法。鹅毛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把驸马府的飞檐翘角都裹成了玉砌琼雕,也把柴房的门缝糊得严严实实。顾砚之发着高烧,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反复拉扯,嘴里尽是胡话,一会儿喊着“清辞”,一会儿叫着“爹娘”。
他身上的伤口早就发炎溃烂,脓水混着血痂粘在破烂的囚服上,一动就是钻心的疼。高烧让他浑身滚烫,可骨子里却冷得像冰,牙齿不停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没人管他。管事婆子来看过一次,见他还有气,只丢下一句“别死在柴房里碍眼”,便转身走了。下人们更是避之不及,仿佛他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疫。
顾砚之蜷缩在稻草堆里,把那张破麻袋裹得更紧些。朦胧中,他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沈清辞做的姜茶,带着辛辣的暖意,从遥远的记忆里飘来。
那年他进京赶考,淋了场大雨,发了高烧。沈清辞守在他床边,一夜未眠,不停地给他擦汗,喂他喝亲手熬的姜茶。那姜茶熬得浓稠,姜味十足,辣得他眼泪直流,可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阿砚,喝了发点汗就好了。”她坐在床边,眼神温柔得能化开冰雪,“等你病好了,我再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那时的承诺,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能压垮如今的他。
他想喝水,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挣扎着想去门口找点雪化水喝,刚撑起身子,就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在地上。额头磕在石头上,又是一阵剧痛,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碰他。不是粗暴的拖拽,而是带着一丝迟疑的触碰,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
“还有气……”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那个之前偷偷给过他窝头的老仆。
顾砚之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老仆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药包。“这是我攒的钱买的退烧药,你……你赶紧吃了吧。”老仆把药包塞给他,又递过一个水囊,“别真死了,怪可怜的。”
顾砚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老仆叹口气,没再多说,转身匆匆走了,像是怕被人看见。
他颤抖着打开药包,里面是些黑乎乎的药末,气味苦涩。他就着水囊里的冷水,把药末咽了下去,药末卡在喉咙里,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烧似乎真的退了些。他靠在稻草堆上,意识稍微清醒了些。窗外的雪还在下,柴房里静得能听到雪落的声音,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想起老仆说的“怪可怜的”。可怜?他有什么资格可怜?
沈清辞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冷?是不是也这么绝望?她被金簪刺中心口时,是不是比他现在痛一百倍?
他亲手把那个最疼他、最爱他的人,推进了比这柴房冷千倍万倍的地狱,如今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
“清辞……我错了……”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真的……错了……”
如果能重来,他宁愿一辈子只是个穷书生,守着沈清辞,守着那个虽清贫却温暖的家,哪怕一辈子都考不上状元,哪怕一辈子都只是个布衣。
可世间哪有重来的机会?
雪停的时候,天放晴了。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的尘埃看得清清楚楚。
顾砚之被一阵喧闹声吵醒。是府里的下人在扫雪,嘴里还哼着小曲,说的是新驸马要陪郡主去城外的寒山寺上香,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听说新驸马为了讨郡主欢心,特意请了高僧开光的护身符呢。”
“那是自然,咱们郡主金枝玉叶,新驸马疼还来不及呢。”
“不像以前那个……哼,心比蛇蝎还毒,落得这下场也是活该。”
脚步声渐渐远了,留下顾砚之一个人,在冰冷的柴房里,听着那些刺心的话。
平安顺遂?他们凭什么祈求平安顺遂?
沈清辞和沈家满门的冤魂还在游荡,他们手上沾着血,却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祈求平安?
一股疯狂的念头突然攫住了他。他要去寒山寺,他要去告诉所有人,昭华郡主和那个新驸马,是如何踩着沈家的尸骨享受尊荣的!他要让他们身败名裂,要让他们也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让他重新有了力气。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出柴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看到雪地上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郡主和新驸马正准备上车,周围簇拥着一群侍卫和侍女。
他像疯了一样冲过去,嘴里嘶吼着:“你们不能去!你们不配求平安!你们是凶手!是杀人凶手!”
侍卫们立刻反应过来,冲上去拦住他,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拦住他!别让他惊扰了郡主!”新驸马厉声喝道,脸上满是厌恶。
昭华郡主皱着眉,看着被按在地上、像条疯狗一样挣扎的顾砚之,眼神冰冷:“拖下去!打断他的腿!让他这辈子都只能爬着走!”
“不!你们听我说!”顾砚之被打得口吐鲜血,却依旧挣扎着嘶吼,“是我杀了沈家满门!是她!是昭华郡主逼我的!她为了让我做驸马,威胁我!是她……”
“疯言疯语!”郡主厉声打断他,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镇定,“把他的嘴堵上!拖下去!”
侍卫们立刻用布堵住了他的嘴,拖着他往柴房的方向走。他还在疯狂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昭华郡主看着他被拖走的背影,脸色有些发白,对新驸马说:“阿澈,别理这个疯子,我们走吧。”
新驸马握住她的手,笑得温柔:“好,别让这种人坏了我们的兴致。”可他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探究的光。
顾砚之被拖回柴房,腿果然被打断了。剧烈的疼痛让他几度昏厥,醒来时,只觉得下半身像不属于自己一样,毫无知觉。
侍卫们没有给他治伤,只是把他扔在稻草堆里,像扔一件垃圾。
“再敢胡言乱语,就割了你的舌头!”留下这句威胁,他们便锁上门走了。
顾砚之躺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滑落。他失败了,他连揭露真相的力气都没有。他就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在阳光下翱翔,自己却只能在黑暗的泥沼里腐烂。
腿上的伤口开始发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高烧再次袭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意识也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