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骨(1 / 2)

沈清辞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

天光惨白,透过糊着窗纸的木格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她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鼻尖萦绕着草药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这不是裴府。

她动了动手指,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疼,喉咙更是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醉仙楼外的风雪,裴玄度冰冷的眼神,那句“逢场作戏”,还有自己咳出的那抹刺目的红。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坐起来,却猛地一阵眩晕,又跌回了床上。

“姑娘,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清辞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婆婆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是……婆婆救了我吗?”清辞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老婆婆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叹了口气:“唉,昨天夜里我起夜,看见你倒在巷口的雪地里,浑身都冻僵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若再晚些发现,恐怕就……”

老婆婆没再说下去,但清辞明白她的意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为裴玄度缝补浆洗,为他描眉研墨,如今却枯瘦冰凉,连端起一碗药的力气都没有。

“多谢婆婆。”清辞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啥,都是苦命人。”老婆婆拿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用嘴吹了吹,递到清辞嘴边,“快把药喝了吧,这是我托人从药铺抓的,能治风寒咳嗽。”

药很苦,苦得清辞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嘴,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去,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竟压过了心口的疼痛。

她想起从前,她偶感风寒,裴玄度会跑遍半个长安城为她买药,回来后笨拙地生火煎药,还会偷偷在药里加一勺蜜,笑着对她说:“清辞乖,喝了药病才好得快,不苦的。”

那时的药,好像真的不苦。

可现在,这碗没有加蜜的药,却苦到了她的五脏六腑里。

“姑娘,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吗?”老婆婆见她哭得伤心,忍不住问道,“昨天我把你救回来时,你身上的斗篷都被雪浸湿透了,怀里还紧紧攥着一支银簪子,看那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银簪……

清辞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空空如也。她心头一紧,挣扎着想要下床:“我的簪子呢?”

“在这儿呢。”老婆婆从床头拿起一支样式简单的银簪,递到她面前,“我看你攥得紧,就没敢弄丢,收起来了。”

那是裴玄度送她的第一份礼物。那时他刚从书铺抄完书回来,手里攥着这支银簪,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清辞,我现在没什么钱,只能买得起这个,等以后……”

等以后,他会送她更好的。

他总是说“等以后”,可他的“以后”里,从来没有她。

清辞接过那支银簪,簪子的边缘已经被磨得光滑,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凉到心底。她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簪尖几乎要嵌进肉里。

“婆婆,这里是……”清辞环顾四周,这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还有一个简陋的灶台,墙角堆着一些柴火,显然是寻常百姓的居所。

“这里是西市附近的贫民窟,老身姓王,大家都叫我王婆婆。”老婆婆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姑娘,你身子弱,还得再养几天。你放心,老身这儿虽然简陋,但一口吃的还是有的。”

清辞看着王婆婆布满皱纹的脸,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却又更加酸涩。如今肯给她一丝温暖的,竟然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婆婆,而那个曾许诺要护她一生的人,却将她弃之如敝履。

“婆婆,我不能再麻烦您了。”清辞咬了咬下唇,“我……我还有地方可去。”

其实她没有地方可去。沈家早已败落,老仆在送她出城后便不知所踪,裴府她是再也不会回去了。这长安城偌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可她不能拖累王婆婆。她是罪臣之女,若是被人发现她与王婆婆在一起,恐怕会给老人家招来祸事。

王婆婆看穿了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傻姑娘,说啥麻烦不麻烦的。老身无儿无女,一个人住着也冷清,你就留下来陪我做个伴吧。等你身子好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清辞的眼眶又红了。在这人情冷暖的长安城里,她本以为自己早已被世界抛弃,却没想到能得到这样一份善意。

她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滑落。

接下来的几日,清辞便在王婆婆家里住了下来。王婆婆靠给人缝补浆洗维持生计,日子过得十分清贫,但对清辞却照顾得无微不至。清辞身子稍稍好转后,便帮着王婆婆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洗衣、择菜,尽量减轻老人家的负担。

她很少再想起裴玄度,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段记忆像是一道深刻的伤疤,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疼得她无法呼吸。她将那支银簪藏在了枕头下,像是藏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这日午后,清辞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衣裳,忽然听见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她皱了皱眉,正想问问王婆婆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闯进了院子,为首的正是裴府的管家。

清辞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沈姑娘,我家大人有请。”管家的语气恭敬,眼神里却带着几分不屑。

清辞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与裴大人早已无瓜葛,不去。”

“沈姑娘,你这就为难小的了。”管家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家大人说了,你若是乖乖跟我们回去,还能给你一条活路。若是执意不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王婆婆,意有所指地说:“这贫民窟里鱼龙混杂,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

清辞浑身一僵。她不怕自己受苦,却不能连累王婆婆。裴玄度果然了解她的软肋,用王婆婆来威胁她。

“你想怎样?”清辞的声音冷得像冰。

“很简单,跟我们走一趟。”管家做了个“请”的手势。

王婆婆拉了拉清辞的衣袖,急得直掉眼泪:“姑娘,这……这可咋整啊?”

清辞回头看了看王婆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婆婆,您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她知道,这一去,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但她别无选择。

她跟着管家上了一辆马车。马车里铺着厚厚的锦垫,与她身上的粗布衣裳格格不入。她坐在角落,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里一片死寂。

马车最终停在了裴府门前。朱红的大门,铜制的门环,还有门口威武的石狮子,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却又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她被带进了曾经住过的那个院子。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艳,像极了那天她咳出的血。她记得,去年冬天,裴玄度曾在这里为她折了一枝红梅,插在她的发间,笑着说:“清辞,你比这梅花还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