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妄观坐在茶案前,手指修长,拎着茶壶的姿势随意却优雅。
壶嘴倾泻出的水线落入杯中,雾气蒸腾而起,模糊了他半垂的眉眼。
覃故盯着那截露在袖口外苍白的手腕,听对方不紧不慢道:“判官一脉,最忌心浮气躁。你既接了这位置,便该学会任何时候都保持冷静。”
“就像师祖这般煮茶来让自己心静吗?”覃故收回落在虚妄观手腕上的视线。
虚妄观叹了口气,抬眼,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想问什么就问吧。”
茶汤清冽,映出两人交错的倒影。
他们相对而坐,一如覃故当年初上松木山时的场景。
覃故食指无意识地轻叩杯壁,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覃故不开口,虚妄观也不催促,目光落在他轻敲杯壁的手指上,渐渐失焦,仿佛沉入某段遥远的回忆。
良久,覃故端起凉透的茶轻抿一口,微涩的茶液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你……到底是谁?”
虚妄观的视线从覃故的食指移到他那张瓷白透明、带着病气的脸上,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怀念。“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覃故手指顿住,转而五指收紧,握住杯身。“……很重要。”
“嗤——”
虚妄观眼中漾开笑意,似流星倏忽划过夜空,明亮却短暂。
“我不信你现在还没猜出我是谁。”
“卜珂送你上山前,你应该从族老们那里听过我的名字。”
“我叫——云初。”
覃故双目微睁,震惊中又透出了然。
他放下茶杯,从纳戒中取出那幅画卷,推到对方面前。
“这是在无相阁书架暗格里找到的,应该是你的,物归原主。”
云初拿起画,缓缓展开平铺案上。
左手轻抚过画中每一个人像,眼中翻涌着痛苦、悔恨、不甘与深切的怀念。
“这是我弱冠时所绘,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他偏头望向窗外雪地中的白梅,声音渐远,眼中含笑,思绪已飘回久远的过去。
“我父亲天赋卓绝,及冠便成为族中最年轻的长老。而我母亲资质平平,自幼悟性不佳,常受同辈欺凌。”
“可就是这样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偏偏相遇了,他们相知,相爱。父亲不顾亲人和族长、族老们的反对和我母亲成了婚。”
”婚后不久便有了我。我出生后不久,父亲殒命于一次玄骸级‘笼’中。母亲得知噩耗,将我托付给她的好友,便随父亲而去。”
“那位好友,我叫她柔姨。柔姨曾有位青梅竹马的恋人。”
“两家即将换帖定亲时,那男人酒后乱性,与柔姨的妹妹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有了孩子。”
“两家长辈偏心,竟将婚事换给了妹妹。柔姨遭此背叛,自此厌弃婚嫁。恰逢母亲托孤,她便毫不犹豫地接下我,视如己出,将我抚养长大。”
“或许继承了我父亲的天赋,我十二岁时已能同时操控六只傀。那时判官一脉日渐式微,族中小辈资质平庸,一脉传承岌岌可危……”
“我能控六傀的事不知怎的被族老知晓,他们找来柔姨,说要送我去松木山,随瞿祖师修习。”
“柔姨虽不舍,却更不愿耽误我前程,最终点头。允了族老们将我送上松木山。”
“那日族长与六位族老亲自送我至山下。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族长牵着我走到石碑前,将我指尖血滴入碑中,亲眼看着我消失在山道尽头。”
“整个松木山上只有瞿祖师与我二人。”
“瞿祖师白发苍苍,留着山羊胡,面容古板严肃,初时我极怕他,后来才发现他是个内里幽默风趣,像个顽童的人,渐渐的就不怕了。”
“山上很冷清。上松木山后的第三个月,我很思念柔姨,就趁着闲暇偷偷下了山,不想却被阵法所困,饿了一天一夜。”
“我那时能活下来全靠吃雪。”
云初眼中怀念氤氲如春水,“当瞿祖师找到我时,我已冻得不省人事,他将带我回山之巅,衣不解带照顾了一天一夜,才将我从阎王殿拉回来。”
“后来他告诉我,松木山不可随意进出,须得祖师爷允许。”
“我求他让我见柔姨一面,他说他也无能为力。”
“瞿祖师并不是我们臆想中的那种祖师,族老们之所以尊称他一声祖师,也并非因他修为多高,而是因他是上任镇守松木山祖师指定的接班人。”
“他的使命便是镇守此山,终身不得下山,直至寿尽。而被送上山的弟子,也须修完所有课业、通过考核,方能下山。”
“得知下山条件后我便死了心,潜心随他修习,只盼早日学成下山。”
“在山上那十年,每当我想念柔姨,瞿祖师便带我去瞻仰五位开山祖师的画像,讲述他们当年的辉煌。”
“那时的无相阁,比如今你所见的更为宏大,藏书是现在的五倍不止,包罗万象。”
“十年间,阁中的书籍没有一本是我未曾翻阅过的。”
“年岁渐长,我结合瞿祖师的讲述与史籍记载,我仿佛亲眼见到了判官一脉最鼎盛的时代。”
“那时年少气盛,胸中热血激荡……我暗自立誓,必要重振判官一脉的荣光。”
“及冠后,我顺利通过考核,得以下山。”
云初眼中暖意褪去,逐渐蓄起泪光,“可当我奔回家中,看到的却是吊脚楼朽坏斜倚荒草,推门灰尘泻下如尸布呛喉,蛛网垂幡拂面,倾案霉饭,蓑衣生菌,万物沉沦。”
“柔姨不在了。她在我下山的前一年,与我父亲一样,死在了‘笼’中。”
云初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大颗砸落,胸前衣襟迅速洇成深色,“祭拜过柔姨与父母后,我去见族长,提出外出闯荡。”
“族长不许。”
“你可知为何?”
覃故摇头。
他知判官一脉起源,知修士兴起后判官逐渐没落,但其中细节,无相阁中并无记载。
云初睫毛沾泪,潮湿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我们判官一脉原本世居西南楚巫玄都。”
“可后来灵气复苏,修仙的时代来临,我们判官中出了叛徒,将我们判官一脉的至宝泄露给了外界修士。”
“我们迎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叛徒与外界修士的里应外合,打得我们猝不及防,族人死伤惨重。”
“最后是众多族老以性命为代价,才换来一线生机。”
“余下的族人走投无路,逃入了千嶂深山,才勉强甩脱那些贪婪的外界修士,可我们面临的困境是要面对山中嗜血妖兽。”
“余下的族人和与妖兽斗,与妖兽争,最后便是存活的判官寥寥无几。”
“离山是死,留山亦是死。那时,天地间再无判官一脉的容身之处。”
“再后来,有族人外出觅食,遭妖兽追杀,失足滚落斜坡,意外发现一处崖底。”
“那里寸草不生,遍布青石,但妖兽却不靠近。我们派人查探属实后,全族便迁居崖底,避世而居。”
“又后来……”
云初左手覆上双眼,眼角有泪滑落,周身隐隐泛起血雾,“又后来,便是我先前告诉你的事。”
“有一日,我怀揣着重振判官一脉的妄念……瞒着族长,偷偷出了山。”
“我生在崖底,长在崖底,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刚踏入城池,满怀好奇,不小心被人骗进了南风馆……”
云初放下手,眼尾洇红,嘴角扯出苦涩,“我逃出那里时,慌不择路,误入了一个‘笼’。”
“笼主是馆中一名清倌,幼时被父母以二十块下品灵石卖入馆中。”
“由于长相俊秀,龟公让人教他琴棋书画,希望有朝一日能卖个好价钱。”
“他有一位常来听曲的恩客,一来二去,两人看对了眼,互许了白首之约。”
“那恩客许诺笼主会为他赎身,不想龟公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那恩客向龟公求取七日宽限,却一去不返。”
“此后,去寻花问柳的富家公子看中了笼主,愿出高价,条件是要他身子。”
“龟公应允,下药将笼主送上那人的床。”
“笼主醒来后崩溃,日渐消沉,性情大变。”
“他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彻底疯魔,最终手染鲜血,自戕而亡。”
“临死前强烈的不甘与执念,化成了那个‘笼’。”
“我逃出南风馆,顺手(意外~~~)解了那个笼,救出一些被困的凡人和……一个修士。”
“那修士因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对我十分礼待,得知我刚出山误以为我是哪个宗门下山历练的弟子,便提出与我结伴同行。”
“我与他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差点结拜为异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