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男人面前,他莫名感到一种拘谨,双手不自觉地微微蜷起。
男人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局促,只是提起红泥炉上的小壶,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热茶,将茶杯轻轻推到对面的空石阶上。
“不必拘谨,坐。”
覃故依言在那冰凉的石阶上坐下,目光落在对面男人斟茶的动作上,欲言又止。
男人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玉般的面容。
他似能看穿人心,低低地笑了笑,那笑声清浅,带着一丝久病的沙哑:“我叫虚妄观。按辈分,你该称我一声师祖。”
覃故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恭敬垂首:“师祖。”
虚妄观抿了一口热茶,目光透过茶烟落在覃故脸上,带着审视:“卜珂送你来时,未曾告知你此行目的?”
覃故心中飞快盘算。
虚妄观口中的“卜珂”,极可能便是山下那位主位的老族老。
他不敢确定,更不敢贸然应答,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说法:“族老们说弟子如今能勉强同时操控六只灵傀,略具天赋,送弟子上山,是……是来学习的。” 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恭谨。
虚妄观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移开:“你的确算得上是这一脉判官弟子中,天赋最为出众者。”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然则,欲成真正判官,天赋仅是基石。更需要渊博的学识、老练的经验、冷静的头脑、果决的判断、临危不乱的应变之能,以及……对苍生苦厄那份沉甸甸的担当。”
虚妄观娓娓道来,阐述了判官职责的沉重与所需心性。
随后,他话锋再转,开始考校覃故关于判官基础、笼之特性、灵相本源、常见符咒辨识等知识。
一问一答间,覃故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虚妄观所问七题,他仅能勉强答上三道,且答案也显粗浅。
问答结束,虚妄观不再言语,只是端起茶杯,静静地喝着,目光落在覃故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整个山巅只剩下风雪呼啸和红泥炉中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覃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警惕之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强烈的紧张,仿佛赤身立于冰原之上。
良久,虚妄观才将手中空了的茶杯轻轻放在冰凉的石阶上。
他没有责备,也没有失望,只是用那双重瞳平静地看着覃故,淡淡道:“院门进去五十步左拐,直行三百步右转,便是你的居所。”
“你根基太过薄弱。”他语气不容置疑,“暂且不必学其他。无相阁内藏书,尽数看完。待你何时能将我所问尽数答对,再谈授业之事。”
“……是,师祖。”覃故压下心头的波澜,恭敬应下。
望月州,叠嶂城——
晨曦初露,厚重的城门在铰链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微光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街边的店铺次第开门,吆喝声此起彼伏,唤醒了沉睡的城池。
“刚出笼的热包子嘞!皮薄馅儿足,肉香四溢,吃了管饱一天!” 包子铺的老板娘嗓门洪亮,穿透清晨的薄雾。
铺子前排起了长队,蒸腾的白气裹着诱人的肉香弥漫开来,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搓着手等待。
“冰糖葫芦——酸甜开胃,红果儿脆亮,糖衣嘎嘣脆!” 推着独轮小车的老汉,草靶子上插满了红艳艳、裹着晶莹糖壳的山楂串。
孩子们的眼睛立刻被黏住,围着小车咽着口水,小手指着心仪的那一串。
街角的茶水摊,精壮的汉子挥着大蒲扇扇旺炉火,锅里滚水翻腾:“解渴消暑的凉茶!走过路过喝一碗,神清气爽一整天!” 赶路的行商、挑担的脚夫纷纷停下,摸出铜钱买上一碗,仰头灌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馄饨!鲜肉小馄饨!汤头鲜美,现包现煮!” 馄饨摊的老板娘双手翻飞,灵巧地捏出一个个元宝似的小馄饨,投入翻滚的汤锅中。不一会儿,一碗碗热气腾腾、撒着翠绿葱花的馄饨便端到了食客面前。
“祖传秘方,百病良药!人参、黄芪、当归……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草药摊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一边整理着簸箕里的药材,一边中气十足地吆喝。
“竹篮竹椅竹席子!结实耐用,便宜实惠!” 竹器摊主卖力地擦拭着泛着青光的竹器,洪亮的嗓门极具穿透力。
“叮叮当当!”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赤膊的铁匠抡着大锤,汗水顺着虬结的肌肉流淌:“打铁咯!好锅好刀好锄头!农具家伙什,样样俱全!”
孩子们的嬉闹追逐声、货郎摇着拨浪鼓的“拨浪”声(“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小玩意儿应有尽有!”)、算命先生摇着铜铃的低沉嗓音(“测字卜卦,预知吉凶祸福……”)……各种声响交织混杂,充满了市井的喧嚣与活力。
在这熙攘的人潮中,一男一女的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们衣着看似普通,但行走间衣料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通身气度沉静从容,与周遭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拥挤的人流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然而然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蒋延和楼听雨目不斜视,径直走入一家颇为雅致的茶楼。
“小二。”蒋延随手抛出一颗中品灵石,灵石在空中划出一道温润的弧线,准确地落入迎上来的店小二怀中,“要一间临街的雅间,一壶灵雾茶。”
店小二接住灵石,入手温润,灵气盎然,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灵石,连连躬身:“好嘞!仙师、仙子,您二位楼上请!小心台阶!”
他殷勤地将二人引至二楼一间视野开阔的雅间,待二人入内后,才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
雅间内,蒋延与楼听雨相对而坐,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窗外喧嚣的街道。
蒋延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眼底深处,戾气与不耐如同潜流般翻涌,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师妹,这叠嶂城我们前前后后翻查了不下三遍,连只耗子洞都没放过!”
“你说,那些失踪的凡人,会不会早就被转移出城了?”
楼听雨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着,秀眉微蹙,语气凝重:“师兄所言不无可能。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转向蒋延,“那些皆是毫无修为的凡人,若真不在城中,他们又是如何悄无声息、不留半点痕迹地从这守备森严的叠嶂城消失的?”
“这背后的手段,细想起来,更令人心惊。”
“扣!扣!扣!” 三声规律而克制的敲门声适时响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夸张的讨好笑容,动作却放得极轻:“仙师、仙子,您二位的灵雾茶,慢用。”
他放下茶壶和两只灵气氤氲的玉杯,不敢多看一眼,迅速躬身退了出去。
门再次合上,雅间内恢复了安静。
楼听雨端起玉杯,小口啜饮着清冽的灵茶。
蒋延却毫无品茗的心思,烦躁地抓起茶壶,如牛饮水般连灌了三杯,试图压下心头的火气。
“砰!” 他重重放下茶杯,看向楼听雨,语气不善地提起另一件事:“对了师妹,前阵子天符峰的林师叔玉简传讯来,说我们那位‘好师兄’覃故,两年前偷跑下山了!问我们路上可曾遇见?”
楼听雨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清丽的脸上难掩惊愕:“大师兄下山了?!”
她放下茶杯,追问道:“林师叔可有提及……大师兄为何下山?”
她深知覃故身体状况堪忧,自拜师后,她和蒋延很少见到覃故。
他体内的毒已经被稳定下来,也已经可以修炼,但不能妄动灵力,他下山绝非明智之举。
蒋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厌恶:“我怎么知道?”
“他那副病痨鬼样子,不在天极峰好好等死,跑出来做什么?”
提起覃故,蒋延眼中戾气更盛,十年前因覃故要泡药浴解毒导致臧剑玉推迟收徒之事,他至今耿耿于怀,“哼,死在外面最好!省得占着大师兄的名头!”
楼听雨看着师兄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默默垂下了眼帘,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心思却已飘远。
松木山巅,无相阁内。
距离覃故踏上松木山,已悄然过去五个月。
这五个月里,覃故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浸入了无相阁浩瀚的书海之中。
他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有关判官的一切知识——古老的传承、繁复的符咒图谱、诡谲的笼之解析、灵相的奥妙、历代判官的手札心得……
阁内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香混合的气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腌”入了味。
偶尔,虚妄观会唤他去院中煮茶。
红泥小炉,白雪红梅(山顶的是白梅),清茶一盏。
虚妄观话不多,或静看漫天飞雪,或凝望寒风中傲然绽放的白梅。
白梅胜雪,幽香暗浮,松木山上的梅应了那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虚妄观也说到做到。
在覃故未能阅尽无相阁藏书、通过他的考校之前,关于判官术法的真传,他一个字都未曾提及。
日子便在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煮茶的氤氲雾气、雪落梅枝的静谧中,如水般流淌而过,快得令人恍惚。
在这与世隔绝的松木山巅,只有虚妄观、一只偶尔会落在窗棂上歪头看他的圆润小肥啾,以及这满阁的书卷相伴。
尘世的纷扰、前世的梦魇——那些卧底生涯的刀光剑影,那些为取得毒枭信任而不得不背负的人命债……那些纠缠不休的梦,竟奇异地未曾再侵扰他的睡眠。
山巅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汪深潭,无波无澜。
时间久了,覃故偶尔在合上书本的瞬间,望着窗外亘古不变的雪色与白梅,竟会生出一丝错觉——仿佛他生来便是此地的云初,那山下种种,才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