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云初”(2 / 2)

主位老者待芊芊站定,抬眸看向覃故,眼神复杂,带着期许,也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惋惜:“云初,可知今日我与诸位族老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覃故微微摇头,沉默以对。

他不是云初,自然无从知晓。

老者目光愈发慈和,语气却沉重:“天地灵气复苏,灵根出现,踏上仙途者如过江之鲫。而我们判官一脉……日渐凋零,走向没落。”

“如今这世间,仅存的判官正统,便只剩下我们这一支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覃故:“你天资卓绝,年纪轻轻便能同时驾驭六只傀,乃是我族数千年来天赋最为出众的判官。我们商议决定,想将你……送入松木山修行。你……可愿意?”

覃故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

站在老者身后的芊芊见覃故不语,急得额角冒汗,忍不住脱口催促:“云初!你不是一直说,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进入松木山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还在犹豫什么呀?”

“芊芊!”主位老者沉声呵斥,显然对少女的插话极为不满。

芊芊被爷爷一喝,立刻噤声,委屈地咬住下唇,一双大眼睛紧盯着覃故,满是困惑和急切。

覃故虽对“判官”一无所知,更不明白此地的底细,也不清楚他们为何将自己错认为“云初”,以及那“松木山”究竟是何所在,但眼下这情势,拒绝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心念电转,覃故决定先应承下来,走一步看一步,日后再图打算。

“我愿意。” 覃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祠堂内响起。

此言一出,覃故敏锐地感觉到,祠堂内那几乎凝固的沉重氛围,瞬间松动了许多,仿佛众人心头一块巨石悄然落地,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如释重负的气息。

主位老者眼中顿时爆发出欣慰的光彩,连声道:“好!好!好!你既愿意,便速速回去准备行装。三日后,我与诸位族老,亲自送你入松木山!”

老者又细细叮嘱了几句路上需注意的事项,便让覃故和芊芊先行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祠堂大门。

走廊,芊芊走在前面,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凑到覃故面前,距离极近。

少女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浓重的疑惑、怀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云初,”她盯着覃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今天……很不对劲啊?”

覃故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面上却镇定如常,反问道:“哪里不对劲?我不是一直如此么?”

芊芊稍稍退后半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下地仔细扫视着覃故,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但就是感觉……很陌生。特别是今天爷爷说要送你去松木山,”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你眼里没有半点欣喜,只有……疑惑?你好像……不知道松木山是什么地方一样?”

覃故掌心悄然沁出一层薄汗,心跳如擂鼓,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被误解的无奈笑容:“我怎会不欣喜?进入松木山是我毕生所求。”

“只是……”

“只是之前族老们商议此事,我连一丝风声都未曾听闻。今日你突然将我拉到祠堂,这消息来得太过突兀,我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没能反应过来罢了。”

说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双眼弯成欣喜的月牙,眸子里瞬间迸发出强烈狂喜,似是夙愿得偿的狂喜光芒。

芊芊眼中的怀疑和审视,在覃故这番解释和逼真的“狂喜”表演下,终于一点点消散。

她困惑地歪了歪头,小声嘟囔:“……真的是这样吗?难道是我感觉错了?”

覃故不再多言,任由芊芊自己去脑补。

他眼下最大的困境是知道“云初”的住处在哪里。

覃故脑中快速盘算着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从眼前这少女口中套出地址。

刚打好腹稿,准备开口——

芊芊却再次猝不及防地凑了上来。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空谷幽兰般的淡淡清香,气息拂过覃故的脸颊:“那个……今天这事,我向你道歉。”

她脸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其实爷爷之前交代过我,让我先给你透点口风……但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就没提前告诉你。你能……原谅我吗?”

她抬起眼,眼神忐忑不安,像受惊的小鹿,纯净得让人难以苛责。

芊芊凑得太近,覃故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了仰头,颔首道:“无妨。”

芊芊立刻如释重负,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

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慢慢退后一步站直,低头绞着手指,语气变得有些沮丧和不好意思:“云初……你既然要去松木山了……那……那你那些记满了心得的手札笔记……能不能……借给我看看呀?”

芊芊仰起头,眼中满是恳求和一丝不甘:“你知道的,我天赋远不如你,现在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操控两只傀……”

“爷爷总让我不要强求……可我……我真的不甘!”

“我想看看你的手札笔记,或许……或许能从你走过的路上,找到些启发……”

她越说声音越小,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你是我们这一脉最有天赋的判官,你的经验一定……”

覃故心中一动,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套话,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低头沉吟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才抬起头看向芊芊:“可以。”

芊芊脸上的沮丧瞬间一扫而空,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她欢叫一声,转身就朝一个方向小跑起来:“这可是云初你亲口答应的!那我就不客气啦!”

生怕覃故反悔似的,芊芊脚步飞快。

覃故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暗暗记下路线。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在一栋位置相对偏僻、依山傍水的三层吊脚楼前停下。

芊芊熟门熟路地推开虚掩的木门,像只欢快的小鸟,直奔三楼。

覃故则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的居所: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家具寥寥,但地板上、矮桌上却散落着不少泛黄的纸张。

覃故刚踏上三楼,就看到芊芊捧着一小摞厚厚的、明显是精心整理过的纸张,从一间房里兴高采烈地冲出来,脸上是捡到宝贝般的兴奋:“云初!我以为你只整理了一本核心手札呢!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珍贵的散记和心得!这些……都能借给我看看吗?”

她抱着那摞纸,像抱着稀世珍宝。

覃故看着她,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借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爱惜它们,不得损坏分毫,不可擅自转借他人,阅完必须完整归还。”

“我保证!我发誓!”芊芊立刻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怀里的纸张,眼神无比珍视,“我一定像爱护丫丫和芽芽(她的傀)一样爱护它们。”

“绝不损坏,也不外借!”

“那好,你拿去吧。”覃故点头。

芊芊惊喜地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真的?都……都借给我?” 幸福来得太突然。

覃故眼中掠过一丝戏谑,作势要反悔:“怎么?没听清?那我现在可要……”

“想都别想!”芊芊反应极快,像护食的小兽般抱着手札猛地一蹦三尺远,转身就往楼下跑。

“我才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呢!”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楼梯口。

覃故站在三楼阳台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转身下楼,将门仔细闩好。

闩好门,覃故走到房中的一面镜子前,镜中映出的是自己穿越后的那张属于“覃故”的脸庞,连身上所穿的,也还是那日下山时的衣衫。

为何这里的人会将他认作“云初”?

这里又是哪里?

眼下得到的线索还是太少,覃故按下心中疑虑,开始在“自己”的房子里仔细搜寻起来,希望能找到一些有助于理解现状的信息。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

卧室里仅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矮桌和一张板凳,简单得几乎一眼就能看透,并未发现任何暗格或机关。

书房倒是堆满了东西——整整两个巨大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书籍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覃故几乎将书房每个角落都摸索了一遍,最终却只在书堆里发现了一幅残破的画卷。

画卷展开,画中人一袭烈烈红衣,长发如瀑披散,只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和微微偏头时露出的、模糊不清的些许侧脸轮廓。

鬼使神差地,覃故将这唯一算得上“线索”的残画收入了纳戒,又仔细检查了书柜的每一处缝隙,依旧一无所获。

最后,覃故随手从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起初只是随意翻阅,但翻了几页后,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眼神变得专注。

这竟是一本关于“判官”起源的典籍!

书中详述了判官一脉的由来,阐释了判官的职责,定义了何为“笼”,何为“灵相”……

判官一脉,为解笼而生。解世间苦厄,消未散执念。

判官以化解人间执念为天职,掌傀术、阵法、符咒等玄妙法门,通过入笼、破执、化笼,维系阴阳两界之平衡。

“笼”者,当生灵或亡魂的执念(未了之愿、极致之痛、悔恨或眷恋)强烈至突破临界,便会扭曲现实,形成独立于外界的封闭之域。

判官之力,非源于吐纳灵气,其本源乃灵相之力、化解执念所得之功德,及天地法则对维系平衡之馈赠。

覃故越看越是心惊,对“判官”这一神秘传承的了解也愈发深入。

书中记载,判官一脉最初兴起于凡人时代,远在修士出现之前……后来灵气复苏,身具灵根者可引气入体,踏上仙途,修士渐成主流。

而判官一脉却因修行方式迥异,加之修士强大、寿元悠长带来的格局变化,日渐式微,最终沦落到如今近乎断绝的境地。

覃故前世能成为卧底精英,不仅依靠过人的智慧和应变能力,更仰仗其过目不忘的本领。

此刻他心无旁骛,一目十行,飞速汲取着书中的知识。看完一本,立刻换下一本。

时间如指间沙,悄然流逝。

覃故动了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脖颈,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暮色四合。晚霞像是即将熄灭的余烬,残留的暖意中,归巢的飞鸟驮着点点碎金,悄然融入苍茫暮色。

忽然,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从喉咙深处窜起。

覃故苍白的手指掩上唇边,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着咳着,几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红梅,在他指缝间悄然绽放。

覃故神色淡漠地瞥了一眼指间的血迹,面不改色的从纳戒拿出一方素帕擦拭,血迹瞬间消弭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一系列动作赏心悦目,完后,覃故起身,再次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新书,坐回窗前的矮桌旁,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天光,继续翻阅。

夜色渐深,繁星点点。

覃故从纳戒中取出一颗明珠,柔和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他再次拾起书卷,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

看完一本,再换一本……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桌案上已整齐地摞起了三本看完的书册。

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抬眼时,窗纱已透出青白,垂首间,灯芯又悄然结出新蕊。

昼夜的界限,在这墨香弥漫的书房里,悄然模糊。

一连三日,覃故足不出户,将两个巨大书柜上的典籍硬生生啃下了三分之一。

第三日,天刚蒙蒙亮。

覃故看着书柜里剩下的三分之二书籍,丝毫没有犹豫,一挥手将剩下的所有书籍连同书柜本身,一股脑儿地收进了纳戒之中——这些是了解此界和“判官”的重要资料,必须带走。

“笃!笃!笃!”

晨光熹微,门扉被轻轻叩响。

“云初!爷爷让我来带你去祠堂,族老们要送你上松木山啦!” 门外传来芊芊清脆的嗓音。

覃故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简单包袱,打开门,沉默地跟在芊芊身后,再次走向那座肃穆的祠堂。

祠堂内,七位族老已然在座,气氛庄重。

覃故一踏入,七位老者同时起身。

那位主位上的病容老者走在最前,看着覃故,眼中满是欣慰,温声道:“时辰到了,走吧。”

老者当先而行,其余六位族老依次跟在他身后。

覃故不习惯有人走在他后面,便默默地跟在了队伍最末尾。

一路无言,穿过寂静的古寨,钻入茂密的原始森林。

最终,八人在一座巍峨巨山的山脚下停住了脚步。

覃故仰头望去。饶是见过问心宗仙家气象,此刻心中依旧被眼前这座巨山狠狠震撼。

山体高耸入云,云雾缭绕其上,似是隔绝了尘世一切喧嚣,独立于另一重空间。

即使站在山脚,一股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扑面而来,激得覃故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山脚不远处,一块古朴沧桑的巨大石碑静静矗立,碑面上的文字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难辨。

走在前面的七人停下脚步,转过身。

最前的老者向覃故招招手:“云初,过来。族长爷爷送你进去。”

覃故依言走过去。

两人走到石碑前,老者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细小的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他小心翼翼地将血珠轻轻点在那模糊的碑面之上。

刹那间,碑面仿若被无形之笔划过,两个古老苍劲的大字——“卜珂”——骤然浮现!

覃故并未看到周围环境有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一股比刚才强烈十倍、似能冻结灵魂的凛冽寒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

寒气如针,直刺骨髓,冻得覃故几乎血液凝固,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老者回头看向他,眼神柔和至极,带着诀别般的不舍与期望,慈祥地笑了:“云初,前路漫漫,我们就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上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