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尔那夜石林中展现的“力量”和“速度”,像冰冷的蛇缠绕在他的思绪里。
那不是武功!绝不是!他到底是什么?
妖怪?精怪?还是……某种他不知道的、更可怕的存在?
他们带上自己,真的是出于顺路的“善心”吗?
巨大的疑虑和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在黑石峪被救下时,为什么没有立刻表明身份寻求庇护?
至少父亲的名头,或许能震慑住一些宵小。
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主动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身边游弋着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
骡车在黎尔精准的驾驭下,沿着一条更加偏僻、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古道前行。
道路崎岖,颠簸不休。
日头渐渐升高,散发着浓浓热意,却照不透周铭佑心底的阴云。
就在骡车艰难地爬上一道低矮的山梁,前方豁然开朗,现出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时——
“吁——!”
黎尔猛地勒紧了缰绳!
骡车骤然停住,巨大的惯性让车厢内的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冲!
周铭佑瞬间绷紧了身体,心脏狂跳!
来了!追兵!
他猛地抬头,透过车厢前部的观察口望去。
只见前方几十步开外,那看似空旷的谷地入口处,几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面,呼啦啦涌出来七八条身影!
他们衣着破烂混杂,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豁了口的长刀、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沉重的锄头!
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如同饿狼般凶狠贪婪,死死地盯着这辆突然闯入他们“领地”的骡车。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的壮汉,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鬼头大刀。
他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用刀尖遥遥指着车辕上的黎尔,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呔!此路不通!识相的,留下车马粮食,还有车里的娘们和娃娃,爷爷们发发善心,饶你这赶车的汉子一条狗命!”
他身后的几个喽啰也跟着怪笑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土匪!
周铭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抖。
前有狼群,后有追兵,如今又遇上拦路劫匪!
这茫茫北地,果然处处都是吃人的陷阱!
他紧张地看向车辕上的黎尔,又看看身边的林玉漱。
这些土匪虽然看着凶悍,但不过是乌合之众,以黎尔那夜展现的手段……
林玉漱一手搂紧了被吓到的荷姐儿,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周铭佑紧绷的小臂上,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的目光平静地穿过观察口,落在那些土匪身上,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就在那独眼匪首狞笑着,挥刀带着喽啰们步步逼近,眼看就要冲到车前十步之内时——
车辕上那道靛青色的身影,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警告,甚至没有起身!
黎尔只是握着缰绳,稳坐如山地坐在那里,空着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在身侧的车辕上随意一拂!
几块小指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碎石——大概是昨夜在石林营地捡来压火堆的——如同被无形的劲弩激发,瞬间化作数道肉眼难辨的灰影,撕裂空气,发出短促凄厉的尖啸!
“噗!噗!噗!噗!”
沉闷的、如同熟透瓜果被击碎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四个土匪,包括那个挥舞着鬼头大刀、正张嘴欲骂的独眼匪首,动作骤然僵住!
他们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惊愕,额头上、咽喉处、或是持械的手腕上,已然各自多了一个深深的血洞!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四具身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殷红的血迅速在他们身下洇开,如同几朵骤然绽放的、狰狞的死亡之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后面几个刚刚跟着冲上来的土匪,脸上的凶悍和贪婪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恐惧取代!
他们如同见了鬼魅般,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地上瞬间毙命的同伴,又猛地抬头看向车辕上那个依旧端坐不动、仿佛只是掸了掸灰尘的靛青色身影!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们所有的凶性,隔空取人性命!这根本不是人。
“妈呀!鬼啊——!”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凄厉尖叫,剩下的三四个土匪如同炸了窝的兔子,扔下手里的破铜烂铁,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转身就逃!
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眨眼间便消失在谷地另一侧的乱石荒草之中,只留下几件破败的武器和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寂。
整个过程,从土匪现身到逃窜,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铭佑浑身冰凉,如同被浸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
他亲眼目睹了那几道灰影的射出,听到了那沉闷的入肉声,看到了那四人瞬间毙命的惨状!
比昨夜石林中那场无声的杀戮更加直观,更加血腥!
他甚至没看清黎尔是如何出手的!
只是随意一拂,几块碎石便成了夺命的追魂镖!
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看向黎尔,那个坐在车辕上的高大背影,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沉默可靠的保护者,而是一尊披着人皮的、行走在荒原上的杀神!
冰冷,高效,视人命如草芥!
那份力量,那份对杀戮精准到冷酷的控制,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脸色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甚至不敢去看林玉漱,仿佛她温和的面容下也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哇——!” 一直紧紧闭着嘴、被娘亲捂着眼睛的荷姐儿,似乎被那瞬间弥漫开来的浓重血腥气刺激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在林玉漱怀里抖成一团。
孩子的哭声如同破开冰面的石子,打破了车厢内死寂的恐惧。
林玉漱立刻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荷姐儿不怕,不怕,坏人都被爹爹打跑了,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奇异的抚慰力量。
安抚好女儿,林玉漱的目光才转向一旁如同受惊小兽般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周铭佑。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周铭佑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那手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周铭佑猛地一颤,如同被烙铁烫到般,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
“吓坏了吧?”林玉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辈的无奈和歉意,仿佛刚才那血腥一幕只是处理了几只烦人的苍蝇,
“别怕,方佑。你黎叔……他性子急,下手是重了些。可这些拦路的强人,个个手上都沾着无辜者的血,若放了他们,后面不知还有多少行路的人要遭殃。这世道,有时候……容不得心软。”
她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朴素的道理,将黎尔那匪夷所思的杀戮,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性子急”和“除害”。
她看着周铭佑依旧写满惊惧的眸子,放缓了语气:“你黎叔他……力气是比常人大得多,手脚也快。可他的力气,他的本事,从来只用来护着我们,护着路上遇到的不平事。你只要记住,他是护着你的,就够了。”
护着我们……护着你……
周铭佑混乱惊惧的思绪里,反复咀嚼着这两句话。他僵硬地转过头,再次看向车辕。
黎尔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杀戮与他毫无关系。
他甚至已经开始检查骡子的蹄铁,动作一丝不苟,沉静得如同亘古不变的山岩。
阳光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昨夜石林中留下的非人阴影。
是啊……他杀了那些土匪。
可那些土匪,是要抢车马粮食,要抢婶婶和荷姐儿!
如果没有黎叔……周铭佑不敢想下去。
那份令他恐惧的力量,似乎……又成了这绝境中唯一的依靠?
保护……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光,艰难地穿透了笼罩在他心头的厚重恐惧阴云。
他依旧害怕黎尔,害怕那份力量,但一种更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开始压倒纯粹的恐惧。
他剧烈颤抖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平复下来。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牙齿也不再打颤。
他低下头,看着林玉漱依旧覆在他手背上的、温热的手,没有再躲闪。
那温暖,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我……我没事,婶婶。”他哑着嗓子,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
林玉漱收回手,没再多言,只是将装着温水的竹筒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车轮再次滚动,绕过谷口那几具冰冷的尸体和刺目的血迹,碾过枯黄的荒草,继续北上。
车厢内,荷姐儿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小声的抽噎,最后在娘亲温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
周铭佑抱着膝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心绪。
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敬畏、依赖、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在这茫茫险途中,敬畏与依赖,在他小小的胸腔里疯狂地交织、缠绕。
骡车在黎尔精准的驾驭下,沿着一条更加荒僻、几乎被岁月遗忘的古道向北跋涉。
车轮碾过干裂的土块和枯草的残骸,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周铭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锦缎外袍,这件华服在持续的颠簸和风沙侵袭下早已不复光鲜,袖口磨出了毛边,沾染了洗不掉的污渍。
他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着眼休息,可昨夜那血腥一幕和黎尔非人力量的冲击,依旧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搅得他心神不宁,根本无法真正休息。
就在这时,一只装有灵泉水的竹筒被轻轻递到了他的手边。
“喝点水,缓缓。”林玉漱的声音隔着布巾传来,依旧平稳温和。
周铭佑睁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他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小口啜饮着。
水很清,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甘甜,滑入干渴的喉咙,如同一道温润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喉咙的干涩,
更奇异地,那暖意似乎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连骨髓深处积攒的寒意都被逼退了几分。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悄然升起,连带着紧绷的神经都似乎舒缓了一丝。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这水……似乎比之前喝的更加……熨帖?
他偷偷抬眼看向林玉漱。
她正低头整理着荷姐儿有些松散的头巾,侧脸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沉静而专注。
是她一直给自己喝的这种水吗?
这水似乎……不太一样?
周铭佑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但这点疑惑很快被身体的舒适感压了下去。
或许是加了什么解热的草药?
他这样想着,默默地将竹筒抱在怀里,汲取着那份珍贵的暖意。
日子就在这单调而艰苦的跋涉中一天天流逝。
骡车如同不知疲倦的旅人,翻过荒芜的山丘,穿过干涸的河床,在无边无际的枯黄与铁灰交织的北地画卷中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
林玉漱每天都递给他一竹筒水。
周铭佑慢慢习惯了,甚至开始隐隐盼着这口水。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冻得发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变化最明显的是他的精神。
这一路颠簸辛苦,风里来雨里去,可他不再像开头那样总觉得累到骨头里,反而感到身体里像有股暖流撑着,连脑子都清明了不少。
他心里觉得惊奇,却只当是自己脱离了险境,加上黎叔和林婶照顾得好。
至于那水,他猜大概是林婶的什么独家秘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