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佑心底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圈圈漾开。
他想起父亲身边那些最精锐的暗卫,也曾有过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护卫的记录,但绝不可能像眼前这人般,仿佛一具不知疲倦的机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旁边。
林玉漱背靠着另一根石柱,怀里抱着熟睡的荷姐儿。
她也闭着眼睛,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低垂的眼睫。
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可周铭佑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呼吸节奏过于平稳悠长,胸膛的起伏也规律得……不像一个真正熟睡的人。
她放在荷姐儿背上的手,指尖偶尔会随着风声的某个微小变调而极其轻微地动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周铭佑。
这对夫妇……他们像两张绷紧的弓,即使在看似最安全的休憩时刻,也未曾有丝毫松懈。
他们到底在防备什么?是这荒野里的野兽?
还是……那些追杀他的人?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比石林外的夜风更冷。
就在这时,黎尔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周铭佑却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瞬间扫过自己,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感,快得如同错觉。
周铭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将呼吸放得更沉缓,假装熟睡。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然后才移开,继续投向篝火跳动的光影深处。
石林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风掠过石柱缝隙的呜咽。
时间在无声的戒备中缓慢流淌。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沙沙”声,极其突兀地在周铭佑的感知边缘响起!
那声音很轻,很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踩踏着远处干燥的莎草!
周铭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彻底屏住!来了吗?
是那些黑衣人追来了?!
他不敢睁眼,耳朵却竖到了极致,捕捉着那细微的声响。
声音似乎不止一处!
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同时传来,而且……在接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呼气声。
是黎尔!
紧接着,是林玉漱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带着一种冰水般的冷静:
“不是人。是狼群。西北三只,东南两只,幼崽在东南方向低洼处。领头的是西北那只公狼。”
周铭佑愕然!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林玉漱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沉静的眸子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正穿透黑暗,准确地望向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仿佛能看穿石林的阻碍!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判断。
而黎尔,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苏醒的远古战神。
他没有去拿任何武器,只是一步踏出篝火的光圈,身影瞬间融入石柱投下的浓重黑暗之中,快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周铭佑的心跳如同擂鼓!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身体微微发抖。
狼群!
在这荒野里遭遇狼群,同样是灭顶之灾!
篝火旁只剩下林玉漱和他,以及熟睡的荷姐儿。
林玉漱依旧保持着抱着女儿的姿势,只是将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她的目光扫过周铭佑苍白惊惧的小脸,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别怕。几只饿慌了的老狼而已。黎尔去处理了。惊不到荷姐儿。”
她的镇定,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奇异地稳住了周铭佑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他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预想中的狼嚎,没有激烈的搏斗声。
石林深处,只有几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闷响,快得如同幻觉。
像是沉重的物体撞击在沙地上的声音,又像是骨头被瞬间折断的脆响。
那声音在呜咽的风声中断断续续,转瞬即逝。
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流水,悄无声息地从周铭佑刚才听到“沙沙”声的西北方向黑暗中走了回来。
是黎尔。
他身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气息平稳得如同只是出去散了散步。
他走回篝火旁,重新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里燃烧的柴火。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冷硬如岩石的侧脸,仿佛刚才那短暂消失的片刻,只是周铭佑过度紧张下的错觉。
“解决了?”林玉漱的声音响起,平淡得像是在问天气。
“嗯。”黎尔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东南方向,“那边的,吓退了。”
自始至终,篝火旁熟睡的荷姐儿,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周铭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似乎在瞬间涌上了头顶,烧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死死地盯着重新坐回篝火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黎尔,又猛地转向依旧抱着女儿、眼神沉静如水的林玉漱。
不是人……是狼群……西北三只,东南两只,幼崽在东南低洼处……领头的是西北瘸腿公狼……
解决了……那边的,吓退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炸开!
她是怎么知道的?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在漆黑的夜里,在呼啸的风声中,她竟然能如此精准地判断出狼群的数量、位置、状态,甚至头狼的特征?
这根本不是人能拥有的感知!
还有黎尔……他出去不过十几个呼吸,没有激烈的搏斗,没有狼群的哀嚎!
只有几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五头狼……就这么……没了?!
一股寒意从周铭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
他看向黎尔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这绝不是武功高强能解释的!
那是一种……非人的速度和力量!
一种对杀戮精准到冷酷的控制力!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之前所有的疑虑和试探,在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感觉自己像是无意中闯入了两头洪荒巨兽领地的小兽,之前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战栗!
他下意识地往远离篝火、靠近冰冷石柱的方向缩了缩,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林玉漱将周铭佑的反应尽收眼底。
那孩子眼中瞬间爆发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幼兽,几乎要缩进石柱的阴影里。
她心中了然。刚才情急之下,她和黎尔展露的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普通人,甚至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侯府世子的认知极限。
惊骇和恐惧,是必然的反应。
她没有立刻解释,也没有刻意安抚。
过多的言语在绝对的冲击面前只会显得苍白。
她只是维持着抱着荷姐儿的姿势,目光平静地迎向周铭佑惊惧交加的眼神,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缓了一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吓着你了?”她微微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
“这世道不太平,荒郊野外的,总得有点自保的手段。我……听觉比常人好一点。至于你黎叔,”她看了一眼沉默拨火的黎尔,
“他力气大,手脚快些罢了。都是为了护着你们两个孩子平安。”
她的话语避重就轻,将惊世骇俗的能力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听力好”、“力气大”、“手脚快”。但恰恰是这种平淡的语气,反而透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坦荡,冲淡了刚才那幕带来的非人感。
周铭佑急促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依旧惊魂未定,但林玉漱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和坦然的语气,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稍稍挡住了那汹涌的恐惧浪潮。
自保……护着孩子平安……这个理由,在这乱世之中,似乎又……说得通?
他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翻腾着。
他看看黎尔,那高大沉默的身影在篝火旁,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但此刻,这力量感似乎不再仅仅指向未知的恐怖,也指向了一种……强大的保护?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玉漱怀中熟睡的荷姐儿身上。
小女孩睡得那么香甜,对刚才发生在黑暗中的惊魂一幕浑然不觉。
她是他们亲生的女儿。
如果他们是恶魔,会对自己的孩子也如此珍视保护吗?
周铭佑剧烈起伏的小胸膛渐渐平复了一些,牙齿也不再打颤。
他依旧缩在石柱的阴影里,身体僵硬,但眼中的惊骇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迷茫、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强大力量的隐秘依赖。
他需要这力量保护他回到京城!
哪怕这力量本身,让他感到本能的畏惧。
他低下头,不再看那对夫妇,小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身侧那只早已被焐热的草编蚱蜢。
石林间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在凛冽的晨风中苟延残喘般飘起几缕青烟。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荒野掠食者的腥臊气,却又被更凛冽的寒意迅速冲散,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杀戮只是惊悸梦境里模糊的碎片。
周铭佑裹着黎尔那件宽大得离谱的旧外衫,蜷缩在冰冷的石柱根下。
晨光艰难地穿透石林的缝隙,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映出眼下一抹淡淡的青影。
他其实一夜未眠。
黎尔那如同鬼魅般没入黑暗又悄然回归的身影,林玉漱那穿透风声的精准判断,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脑海中反复凿刻,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
恐惧如同附骨之蛆,混杂着一种对非人力量的敬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当黎尔沉默地开始收拾营地的动作传来时,周铭佑几乎是立刻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地保持着“熟睡”的姿势,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道冷硬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带着无形的审视压力,随即移开。
脚步声靠近,然后是林玉漱温和的、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的声音:“方佑?醒醒了,该出发了。”
周铭佑这才“悠悠醒转”,揉着眼睛,努力挤出一点属于“方佑”这个身份的、懵懂又带着点后怕的表情,低低应了一声。
他不敢看黎尔,手脚麻利地将那件宽大的外衫叠好,递还给林玉漱。
林玉漱接过衣服,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眼底的疲惫,没有多言,只道:“喝点水,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她递过来温热的竹筒和一个夹了肉脯的饼子。
周铭佑默默接过,小口吃着。
粗糙的饼子混着咸香的肉脯,温热的水流滑入喉咙,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底那层厚重的阴霾。
他偷偷抬眼看向车辕——黎尔已经套好了骡车,正仔细检查着车辕与骡子的连接处。
那高大的身影沐浴在清冷的晨光里,动作沉稳有力,每一分力量都透着令人窒息的精准和……非人感。
车轮再次碾过荒原的干裂的土地,吱呀作响。
车厢内,气氛比前几日更加沉凝。
荷姐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无形的紧绷,不像往日那般活泼,乖乖地依偎在娘亲怀里,只偶尔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意地看看沉默的周铭佑。
周铭佑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看似在休息,实则全身的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