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侯府最后两日的“平静”,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中流逝。
安淑毓完美地扮演着那个强撑门楣、忧心忡忡的世子夫人。
她每日晨昏定省般去佛堂为远在边关的侯爷和世子祈福,面容哀戚;
她强打精神过问府中庶务,安排人手加固门窗、清点存粮,做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她亲自哄着锦年,给他讲些无关痛痒的小故事,用空间里拿出的美味糕点安抚孩子懵懂的不安。
只有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冰冷的锦被里时,那双沉静的眼眸才会燃起幽火,意识沉入戒指空间,一遍遍清点着堆积如山的物资:粮食、药品、衣物、金银……
这是她在这条注定充满荆棘的流放路上,唯一的底牌。
第三天,黄昏。
夕阳的余晖给肃穆的侯府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红色,空气沉闷得没有一丝风。
安淑毓刚哄睡了锦年,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识海里,夭夭正实时监控着府邸周围二十米半径的一切动静。
【……东南角门,两个婆子在嘀咕,说今晚风大要关紧窗……西侧院墙外小巷,有货郎叫卖声……北面正街……】
夭夭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陡然拔高:【宿主!来了!有大批人马!从正街方向,速度很快!快到侯府正门了。】
来了!
安淑毓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猎物终于等到猎人踏入陷阱的、冰冷的亢奋。
几乎就在夭夭示警的同时——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惊雷般撕裂了黄昏的宁静,狠狠砸在威远侯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上!
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加粗暴,更加蛮横!
“砰!砰!!”
沉重的撞木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上。
“开门!奉旨查抄!速速开门!”
门外传来一个粗犷凶戾的吼声,穿透门板,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府内瞬间大乱!
压抑了两天的恐慌如同被点燃的油桶,轰然炸开。
丫鬟仆妇的尖叫,小厮慌乱的奔跑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个院里伺候的二等丫鬟脸色惨白如纸,连滚爬爬地冲进内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外面……外面好多官兵!在撞门!说是……说是奉旨查抄!”
安淑毓猛地站起身。
手中的书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她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瞬间就挂满了原主记忆里那深入骨髓的惊惧和绝望。
她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什……什么?查抄?不……不可能!侯爷忠心耿耿……世子还在边关……”
那副摇摇欲坠、天塌地陷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不忍。
【影后!宿主你是真影后!】夭夭在识海里惊叹道。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木料断裂的刺耳声音,威远侯府那象征着百年煊赫与尊严的朱漆大门,终于被彻底撞开!
沉重的门板向内轰然倒塌,溅起一片烟尘。
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门内的昏暗。
黑压压的、身着玄色轻甲、手持长枪利刃的禁军士兵,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
他们面无表情,眼神冰冷,靴子踏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整齐而沉重的轰鸣,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为首一名身着明光铠、腰挎长刀的将领,面容冷硬如铁石,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的绢帛。
“圣旨到——!威远侯府上下,跪接旨意!”
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响彻在陷入死寂的侯府前院。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士兵粗重的呼吸。
安淑毓被丫鬟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冲到前院,正对上那将领毫无感情的目光。
她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些曾经恭敬的仆役此刻如同鹌鹑般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看着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大门变成一堆破败的碎木……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推开丫鬟,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额头触地。
锦年被奶娘死死抱在怀里,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盛满惊恐泪水的眼睛。
“臣妇安氏,接……接旨……”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那将领展开圣旨,声音洪亮而冰冷,如同宣读着来自九幽地狱的判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威远侯景毅,身受国恩,不思报效,反暗通蛮夷,泄露军机,致我边军将士死伤枕藉,疆土沦丧……其罪滔天,罄竹难书!着即褫夺威远侯爵位,收回丹书铁券,抄没家产,一应人等锁拿下狱,听候发落!钦此——!”
“威远侯通敌叛国”的罪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下!
“不——!侯爷冤枉!世子冤枉啊——!”
安淑毓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悲鸣,泪水汹涌而出,那情真意切的控诉和哀恸,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也为之动容。
她像是承受不住这灭顶的打击,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只有低垂的眼睫下,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封的冷静。
然后她被两个禁军兵卒粗暴地反剪着双臂,推搡着向前。
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锦缎衣袖在拉扯中被撕裂,露出底下细腻的皮肤,瞬间添上几道刺目的红痕。
她踉跄着,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前院,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仆役们此刻像受惊的羊群,被驱赶着、哭嚎着,缩成一团。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尘土和绝望混合的呛人气息。
“娘亲——!呜呜呜……”锦年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混乱传来。
小小的身子被一个粗鲁的军士夹在腋下,如同拎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小脸憋得通红,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不解,小手徒劳地向着她的方向抓挠。
“锦年!”安淑毓心口猛地一揪,那瞬间爆发的母性本能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躯壳。
她奋力挣扎,声音因极致的惊怒和恐惧而尖利变形:“放开我儿子!你们放开他!他才三岁!三岁啊!”
回应她的是一记毫不留情的推搡,她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额头瞬间青紫一片,眼前阵阵发黑。
“聒噪!”为首的禁军将领,那个宣读圣旨的冷面阎罗,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大手一挥,“统统带走!一个不留!”
安淑毓被粗暴地拖拽着,押上了一辆四面透风、散发着浓重牲口气味的囚车。
锦年的哭声断断续续,最终也被塞进了另一辆囚车,小小的身影被淹没在拥挤而惶恐的人群里。
车轮碾过侯府门前破碎的门板,发出刺耳的呻吟,也碾碎了威远侯府最后的体面。
冰冷的铁链缠绕着手腕脚踝,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
安淑毓蜷缩在囚车一角,秋风毫无遮拦地灌入,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出,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这副肝肠寸断、濒临崩溃的模样,引得押送的兵卒都投来几丝混杂着鄙夷和怜悯的目光。
【宿主,奥斯卡欠你十座小金人!情绪饱满,层次分明!】夭夭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点不合时宜的兴奋。
安淑毓(黎姿)在识海里冷冷哼了一声:【闭嘴!说一下我那便宜公爹和便宜夫君位置?】
【正前方!】夭夭立刻进入状态,
【景行被单独关押在前面那辆带棚的重型囚车里,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重伤状态,昏迷中。威远侯景毅……情况更糟,在更后面的囚车,气息极度紊乱,体内检测到多种混合毒素爆发迹象!】
安淑毓的心沉了沉。
三皇子……下手真快,真狠!
连让威远侯活着回京受审、当面对质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就要在押解途中让他“伤重不治”!
囚车在黄昏的暮色中辘辘前行,穿过昔日繁华的街道。
路两旁挤满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百姓。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惊惧,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的唏嘘。
威远侯府,这座曾经如同定海神针般守护着黎朝北疆安宁的勋贵门庭,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罪逆。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终于停下。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霉烂、血腥、污秽和绝望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诏狱到了。
沉重的生铁大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巨兽张开的贪婪大口。
安淑毓被粗暴地拖下囚车,推搡着跌入那令人窒息的阴冷之中。
光线骤然昏暗,只有墙壁上相隔甚远的火把,跳跃着昏黄幽暗的光,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湿漉漉、布满可疑深色污渍的石壁上,更添几分鬼蜮之气。
惨叫声、呻吟声、锁链拖曳声、狱卒的呵斥鞭打声……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冲击着神经。
“进去!”身后一股大力传来,安淑毓被狠狠推进一间狭小、冰冷的石室。
她踉跄着扑倒在地,掌心被粗糙的地面擦破,火辣辣地疼。
几乎是同时,旁边另一间囚室的门也被哐当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被像破麻袋一样丢了进来,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世子!”安淑毓失声惊呼,手脚并用地爬到那分隔两间囚室的粗木栅栏边。
借着隔壁囚室透来的微弱火光,她看清了景行。
他身上的囚衣已被鞭笞得破烂不堪,露出的后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暗红的血痂和新鲜的伤口狰狞地交织在一起,显然是刚受过杖刑。
那张曾经俊朗冷毅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泛着青灰,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他身下肮脏的草堆,迅速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片。
安淑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原主记忆中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伸出颤抖的手,穿过木栏的缝隙,想要触碰他,指尖却在离他染血的衣袖寸许处停住,最终只是无力地蜷缩起来。
“景行……景行……”她低低地唤着,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助和绝望,“你醒醒……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