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尾巴梢的日头，像个冻硬了的蛋黄，懒洋洋地挂在黑龙城灰扑扑的天上，有气无力地往下撒着点冷光。
军分区大院里，那几排光秃秃的老杨树杈子上，昨夜的雪粒子还没化透，被风一刮，簌簌地往下掉，砸在冻得梆硬的黄土地面上，碎成白粉。
李强睁开眼，脑瓜子还有点嗡嗡的。
不是宿醉，是昨晚那场雪地里的“龙争虎斗”外加后来炕头上的“酒海翻腾”劲儿还没散干净。
他一个骨碌从硬板床上坐起来，身下的军用草绿色褥子发出“嘎吱”一声响。屋里烧着暖气，干燥的热气混着淡淡的汗味儿和枪油味儿，钻进鼻孔。
“嗬，真行！”
李强揉揉太阳穴，咧嘴笑了。这身子骨，跟老林子里的黑瞎子似的，抗造！昨晚被李大龙那顿军体拳砸得浑身酸疼的地方，睡一觉起来，竟像是被那六十七度的“闷倒驴”给泡开了筋骨，透着股子舒坦劲儿。
他伸手摸了摸腰眼——昨晚李大龙一记重肘差点给他干岔气的地方，现在只剩点隐约的酸胀，活动活动，没啥大碍。
再看对面床铺，李大龙那大块头也正掀开印着“八一”红星的军用绿棉被坐起来，军绿色绒衣下鼓鼓囊囊的腱子肉绷得紧紧的。他扭了扭脖子，颈椎发出几声“咔吧”脆响，跟放小鞭似的。
“咋样，强子？没散架吧？”李大龙声音洪亮，带着宿醉后特有的沙哑，眼神却贼亮，像刚磨好的侵刀。
“散架？”李强嗤笑一声，趿拉上放在床边的翻毛大头鞋（这鞋是李大龙今早扔给他的，崭新，带着橡胶和帆布的味道），站起来使劲抻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噼啪作响。
“这点酒，这点拳脚，给俺挠痒痒还差不离！团长，你那两下子，也就给俺松了松筋骨！”
“嘿！嘴硬！”李大龙乐了，大手一拍床板，“行！有种！赶紧的，麻溜儿洗漱，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这身筋骨再好好‘松快松快’！”说完，他抓起搭在床头、洗得发白的军用毛巾和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率先出了门。
李强抄起自己那个磨得发亮的铝皮水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壶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一个哆嗦，彻底精神了。
他抓起炕头那顶同样崭新的栽绒棉帽扣在头上，跟着李大龙就往外走。
走廊里静悄悄的，其他房间的门还关着。水泥地面刷着暗红色的漆，踩上去脚步声清晰。墙根底下，一排排刷着绿漆的暖气片正卖力地散发着热量，烘烤着空气，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李强好奇地摸了摸那烫手的铁管子——这玩意儿，比屯子里的火炕还带劲！
两人刚走到水房门口，就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水声和张卫国那特有的大嗓门：
“王婶儿，这热水可真得劲儿！比俺们屯子烧大锅水方便多了！”
水房弥漫着水汽和肥皂味儿。张卫国正光着膀子，只穿着条军用绿棉裤，露出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还挂着水珠，手里拿着块黄色的“灯塔”牌肥皂，对着墙上一面水银有些剥落的长条镜子刮胡子。他那把老式的“双箭”牌折叠剃刀，在布满胡茬的下巴上刮得“唰唰”作响。
“卫国？你咋起这么早？”李强有点意外。
张卫国从镜子里瞥见他们，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胡茬刮掉一半，看着有点滑稽：“还早？太阳都晒腚了！俺得赶紧拾掇完去医院陪若琴做检查。”他三两下刮干净下巴，拿起搪瓷缸子接了杯热水，咕噜噜漱口，“团长，强子，你们这是……”
“带强子去靶场和训练场转转！”李大龙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地冲进脸盆，“顺便，让咱那些眼高于顶的‘尖子兵’们，见识见识啥叫真正从山上下来的‘活牲口’！”
“哈哈哈！”张卫国会心大笑，用毛巾胡乱擦着身上的水珠，“那感情好！这帮小兔崽子，是该有人给他们紧紧皮子了！强子，去了之后放开手脚整！别客气！”
李强也乐了，拧开另一个水龙头，学着李大龙的样子，把冰冷的水往脸上扑。那水像小刀子似的，激得他头皮发麻，却无比提神。“放心！俺保管让他们知道知道，老林子里的风，是啥味儿！”
……
训练场在驻地最西头，背靠着光秃秃的荒山坡。一大片踩得瓷实的黄土地，四周用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围着。
场地边上，竖着木质的单杠、双杠、爬绳架，还有用圆木和沙袋垒起来的障碍墙。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金属摩擦后特有的铁腥味儿。
正是上午操练的时候。几十号穿着臃肿的65式冬训服、戴着栽绒棉帽的大头兵，正分成几拨在训练。
有喊着号子练队列的，步伐砸在地上“咚咚”响；有在单双杠上翻腾的，身体绷得笔直；还有一组正吭哧吭哧地扛着圆木在跑障碍，一个个累得呲牙咧嘴，呼出的白气老长。
带队的几个班长排长，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背着手，板着脸，嘴里叼着哨子，时不时就“哔——”地吹一声，吼两嗓子：
“王二牛！你他娘没吃饭啊？腰塌了！屁股撅那么高等着挨枪子儿呢？给老子绷直溜儿！”
“二班！步子！步子！踩在一个点上！跟娘们儿扭秧歌似的！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