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雨势稍歇。宝总起身去柜台结账。张工也站起身，准备告辞。就在这时，他无意中瞥见柜台内侧，放着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磨得发白的硬壳笔记本。玲子正拿着笔，在上面记录着什么。他一时好奇，凑近了些，只见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却又工整地写满了字，按日期排列，后面跟着诸如“李老板，喜清淡，好黄酒”、“王阿姨，牙口不好，菜要烂”、“周三常客，六点到，预留靠窗位”等等详细备注。
张工惊讶地脱口而出：“玲子老板娘，您……您还用笔记本记录这些？这……这不就是一个简单的客户关系管理数据库吗？”
玲子抬起头，看到张工惊讶的表情，不由笑了，合上笔记本，轻轻拍了拍封面，说道：“张工，你说对了，这就是我的‘数据库’。脑子记性再好，也记不住三百多个老客的口味喜好。靠这个本子，哪个客人爱吃什么，忌讳什么，什么时候常来，我都清清楚楚。下次他来，不用他开口，我就能给他安排得妥妥帖帖。客人觉得暖心，生意也做得长久。”
她看着张工，眼神清澈而真诚：“我听说你是做大学问的，搞的是最高级的电脑系统。我这个小本子，比不上你们的电脑厉害。但我觉得道理是一样的，不管是用笔写在本子上，还是用代码写在电脑里，不都是为了把事儿弄明白，把人服务好吗？工具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厉害的工具，要是让人用着别扭，解决不了实际麻烦，那不就跟烧菜火候不对一样，好东西也糟蹋了？”
“工具是死的，人是活的……解决实际麻烦……”张工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心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一直以来追求的技术至上、架构完美，在玲子这本朴素的“人工数据库”和一番家常道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脱离实际。他苦心设计的“优雅方案”，如果让使用者（如工厂老师傅）感到困扰，无法快速解决他们的“实际麻烦”，那这种“优雅”又有什么价值？
回程的车上，张工一言不发，望着窗外流光溢彩、却又无比真实的城市夜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想起了海宁厂嘈杂的车间，想起了魏宏庆对着手机查询库存时那朴实的惊喜，想起了玲子那本写满客户喜好的笔记本……技术，究竟是为了什么？
次日一早，张工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开始写代码或看架构图，而是主动走进了赵雷的办公室。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倨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
“赵总，”他开口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我重新梳理了一下我们移动端查询模块的架构。之前的方案，过于理想化，对现有业务耦合度太高，迭代成本巨大。我……我有一个新的想法，或许可以采取一种更渐进、更平滑的优化策略，这是初步方案，想和你讨论一下。”
他将一份写满注释的技术文档递到了赵雷面前。
赵雷惊讶地接过文档，快速浏览，眼中渐渐露出惊喜之色。这份方案，不仅充分考虑了现有系统的稳定性和团队的技术栈，还针对移动业务高并发、实时性的特点，提出了切实可行的分阶段优化路径，与他一贯坚持的“务实”理念不谋而合！
宝总很快得知了这一转变。他站在和平饭店的落地窗前，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再次拨通了进贤路的电话：“玲子，谢谢你，又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电话那头，玲子正在擦拭着灶台，闻言笑了笑，声音温和：“阿宝，你客气啥。我就是个开饭馆的，就会烧几个菜，说几句家常话。是张工自己心里明白，一点就透。”
一场可能引发技术团队内部分裂的风波，就在玲子这一餐家常便饭、几句朴素道理中，悄然消弭于无形。这并非什么高深的管理技巧，而是一种基于生活智慧、直指人心的沟通与点化。贸易通这艘大船，在闯过外部惊涛骇浪的同时，也正因为这些看似微小、却至关重要的内部调适，而变得愈发稳固，能够驶向更远的深蓝。
爷叔得知后，轻捻佛珠，淡然评价：“治大国如烹小鲜，调鼎鼐亦需知咸淡。玲子姑娘，已得其中三昧矣。”
黄浦江上，风雨过后，终见晴空，而船舱之内，亦因这人间烟火气，更添几分沉稳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