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塞满了各种废纸和杂物。但在抽屉最底层,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拆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本封面鲜红、却已明显泛黄翘边的《劳动模范荣誉证书》。他翻开证书,内页的字迹在月光下依稀可辨:“授予湖西针织厂挡车工,张秀英同志……一九九一年度上海市劳动模范称号……”旁边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工,戴着白色的工作帽,穿着整洁的工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洋溢着朴实、自豪而又略带羞涩的笑容,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干劲。
证书人们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运动服或白衬衫,簇拥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湖西厂第三届职工运动会留念,1992.5.1”、“技术比武大赛一等奖班组,1993.10”……
宝总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一张张鲜活、充满希望和干劲的笑脸。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位叫张秀英的劳动模范脸上。他能想象出,她在机器前专注忙碌的样子,她被评为劳模时的激动,她作为全厂榜样时的自豪……而如今,她在哪里?是汪明珠口中那个在菜场为了一毛钱青菜与人争执的阿姨吗?还是哪个困顿家庭里沉默绝望的主妇?她的那份荣誉和骄傲,如今还剩下什么?是被珍藏在某个角落,还是早已如同这厂房一样,被遗弃、被遗忘?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宝总的心脏!他紧紧攥着那本泛黄的荣誉证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些……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抽象的“下岗职工”,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不良资产”。这些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曾经流汗流血、为国家建设付出过青春和热血的人!是和他阿宝一样,有着尊严、梦想和牵挂的人!
他们不该被这样对待!不该像废纸一样被揉成一团,丢弃在这冰冷的废墟里!
纯粹的商业算计,在这一刻,彻底动摇了。爷叔教导的“现金为王”、“收缩战线”、“活下去”的金科玉律,在眼前这片废墟和手中这本滚烫的荣誉证书面前,显得如此冰冷和……苍白。
他想起了自己刚做生意时的挣扎,想起了走私香烟的日子,想起了在交易所门口挤得浑身是汗的场景……他的成功,有他的努力和机遇,但何尝不是踩在了这个时代浪潮之上?而浪潮褪去,那些被拍在沙滩上的人,他难道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只顾着自己那艘豪华游轮继续远航?
一种更深沉的情感,超越了怜悯,一种基于共同来处的理解与无法推卸的责任感,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在他心中剧烈地翻腾、奔涌!
他在废墟中静立良久,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孤独。最终,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那眼神中有挣扎,有反思,更有一种逐渐清晰的、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开始萌芽。
或许……这里不该被彻底遗忘。
或许……除了冰冷的商业逻辑,还应该有别的可能。
或许……他宝总,可以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慈善,不是为了名声,而是为了……心安。为了对得起自己来时的路。
他深吸一口烟,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轻轻碾灭。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劳动模范荣誉证书》和那几张集体照重新用牛皮纸包好,郑重地放进了自己的风衣内侧口袋,贴胸收藏。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废墟,转身,大步向外走去。脚步不再迟疑,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坚定。
离开时,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黑色的奔驰车无声地驶离湖西厂,融入沉沉的夜色。车后座上,宝总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胸口的衣袋里,那本薄薄的证书,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一个关乎湖西厂命运,也关乎他宝总内心安宁的种子,已然播下。它将如何生长?能否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上,开出一朵微弱却坚韧的花?